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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有一會兒,她幾乎全說了出來。她懂得,如果她真想這麼做,她能夠全說出來。那天的秘密從來就沒有完全沉沒於她的潛意識裡,正如電視肥皂劇及電影情節劇裡那樣,這樣的秘密沉沒不了。這個秘密至多被埋進了一個淺淺的墳墓裡。有些選擇性的遺忘,但那是一種完全自願的遺忘。如果她想記住太陽熄滅那天發生的事,她想她也許能記得。

  仿佛這個念頭是個邀請,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清晰的傷心情景:一把烤肉鉗夾著一塊玻璃片,戴著烤爐抗熱手套的一隻手拿著玻璃片,正在草皮上燃著的煙火中兩面翻轉著。

  傑西在床上僵住了,她努力驅走了這幅畫面。

  讓我們弄清一件事。她想。她推測她是在對露絲的聲音說話,但是不完全確定。她不再對任何事確實相信了。

  我不想回憶了,明白嗎?那天的事件和這個事件毫無聯繫。它們是蘋果和橘子,要理解兩者之間的聯繫非常容易——兩個湖,兩座消夏別墅,兩件事。

  (秘密、沉默、傷害、破損。)

  性把戲——可是,現在回憶1963年發生的事一點兒也幫不上我,只會增加我的痛苦。所以,我們放下這整個話題,巴,好嗎?讓我們忘掉達克斯考湖。

  「你看如何,露絲?」她低聲問道。她的目光穿過屋子轉到蠟染蝴蝶上。另一個形象出現了一會兒——一個小女孩,某個人可愛的小寶貝蛋,聞著剃須後搽的潤膚水香味,透過一片煙熏黑的玻璃片仰頭看著天空——接著,這個形象仁慈地消失了。

  她多看了一會兒蝴蝶,等著弄確實那些往事的回憶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然後,她回過頭來看傑羅德的那杯水。儘管越來越暗的屋子還保留著午後陽光的熱度,水杯裡仍然飄浮著一些碎銀般的冰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傑西由著目光在杯子上移動,任它盯住凝結在杯子上的涼爽水珠。她不能真切地看到杯子下面的墊子——床頭架擋住了。但是,不用看她就能想像到,隨著凝結的涼水珠不斷從杯沿滴落,在杯底聚攏,在墊子上擴展,已形成了一圈深色的水印。

  傑西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沒有讓嘴唇濕潤起來。

  我想喝水!那個恐懼的、提著要求的孩子聲音——某個人可愛的小寶貝蛋的聲音叫道,我要喝,我馬上就要……現在就要!

  可是,她夠不著杯子。情況很明朗,杯子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別那麼輕易地放棄努力——既然你能用煙灰缸擊中那條該死的狗,也就可能拿到杯子,也許你能。

  傑西又舉起了右手,以她跳疼著的肩膀允許的程度用力去夠,仍然至少相差兩英寸半。她咽了口唾沫,沖著梗起的粗筋與發緊的喉嚨做了個鬼臉。

  「瞧見了嗎?」她問,「你現在高興了?」

  露絲沒有回答。但是伯林格姆太太答話了。她在傑西腦子裡柔聲地、幾乎道歉似地說起話來。她說拿到它,不是夠著它。它們……它們也可能不是一碼事。她尷尬地笑了,像是多管了閒事。傑西有一會兒又在想,你身上的一部分那樣笑法,感受到的這一點真是稀奇古怪,仿佛那真是與一個整體完全分離的一部分。要是我再多有一些聲音,傑西想,我們這裡可以來一場該死的橋牌錦標賽了。

  她又看了一會杯子,然後將頭在枕頭上來回擺動,這樣她就可以研究床頭架底邊的情況了。她看到架子並沒有附在牆上。它放在四個鋼托架上,托架看上去像倒寫的大寫字母L。床頭架也沒附在托架上——她確信這一點。她記得,有一次傑羅德在打電話,心不在焉地企圖靠在床頭架上。床頭架靠她的這一端抬了起來,像翹翹板一樣升起了。要不是傑羅德立即放開了手,架子就會像遊戲中的一個圓片一樣被他翻倒了。

  想到電話使她分了一會兒神,可是僅僅是一會兒。電話放在東窗前的矮桌子上,落窗臨著車道的景色及梅塞德斯車。眼下,對她來說,電話就像是放在另一顆星球上。她的目光又回到床頭架底部。先研究木板本身,接著又掃視L形的托架。

  當傑羅德靠向他那一端時,她的這端翹起來了。如果在她這一端施加足夠的壓力來抬起他那一端,那杯水……

  「也許會滑過來。」她若有所思地啞聲說道。它也許會滑到我這頭來。「當然,也許它會歡快地直接滑過她這一頭,摔碎在地板上,也可能在架子上碰到某個沒看見的障礙物,沒到她面前就打翻了。然而,這值得一試,對嗎?」

  確實,我想是這樣的。她想,我的意思是,我打算乘坐我的李爾飛機飛到紐約——在四季餐廳用餐,在伯德蘭德跳一整夜的舞——可是,傑羅德死了,我想,那樣做有點不合意,而且,現在所有的好書都得不到——就此而言,所有的壞書也沒有——我想,我不妨試試安慰獎吧。

  好的,她應該怎樣著手呢?

  「非常小心,」她說,「就是這樣。」

  她又借著手銬抬起身來,再研究了一下杯子。只是不能確切看到架子的表面,她非常清楚架子上她這一端有些什麼。但是,傑羅德的那一端及中間的交界處有些什麼她不太清楚。當然這不足為奇,除了有歷歷在目記憶力的人,誰能輕而易舉地列出一個臥室床頭架上所有東西的清單呢?誰又會想到這些東西竟然舉足輕重呢?

  嗯,現在,它們至關緊要。我身處的這個世界裡,一切視角都改變了。

  不錯,確實如此。在這個世界,一隻野狗可能比弗雷帝·克留格更可怕。放電話的地方光線黯淡。人們尋求的沙漠綠洲、一百個沙漠羅曼史中牢騷滿腹的外籍軍團士兵們的奮鬥目標,便是面上飄浮著一些碎銀般冰塊的一杯水。在這個新世界的秩序中,臥室床頭架變成了一條和巴拿馬運河一樣重要的大洋航線。一本放錯了位置的平裝書,不管是西方小說,還是神秘小說,都可能成為危險的路障。

  你難道不認為你有點誇大其辭嗎?她不安地自問,可是事實上她並沒有誇大。在最好的情況下,這個行動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難說定。但是如果道上有雜物的話——一本薄薄的偵探小說或者《星際旅行》系列小說中的任何一本,傑羅德讀完後,像用過的餐巾一樣扔下的都足以阻擋或弄翻水杯。不,她沒有誇張。這個世界的視角真的已經改變了,改變得足以使她想起了那部科幻電影,電影裡的主人公害怕起家裡養的貓,開始收縮自己,一直縮小到住進了他女兒的玩偶屋裡。傑西盤算著得臨時抱佛腳地學點新規則——活學活用。

  傑西,別失去勇氣。露絲的聲音低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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