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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第05章 光束的路徑

  1

  「——家,」埃蒂咕噥著。他覺得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很沉很重。「回家,因為實在沒有一個地方比家更好了。」

  他努力睜開眼睛,但一開始卻怎麼也辦不到,雙眼仿佛被膠水粘住了似的。他用手掌根部按住前額往上推,拉緊臉上的皮膚。這麼做倒是起了效果,他的眼皮突然掀開了。他發現自己眼前既沒有綠色宮殿,也不是他剛才所在的那個裝飾華麗卻又有幾分幽閉恐怖的臥室(而他原以為自己還在那裡)。

  他現在正躺在室外一小塊空曠泛白的草地上。旁邊是一個小樹叢,有些樹枝上還稀稀拉拉掛著最後幾片枯黃的葉子。一根樹枝上還垂著一片奇異的白色葉子,那是一種生白化病的葉子。只見一條涓涓細流延伸到樹叢深處,而蘇珊娜那輛新改進的輪椅則被遺棄在高高的草叢裡。埃蒂發現,輪椅的車輪上沾著污泥,輪軸裡還夾著幾片枯黃發脆的樹葉,還有一些草葉。

  埃蒂頭頂上的天空佈滿了靜靜的白雲,每一片雲的樣子各有其趣,就像一個個裝滿床單的洗衣籃。

  我們進入宮殿的時候天空晴朗無雲,他回想著,意識到時間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至於到底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並不在乎——羅蘭的世界像一個幾乎所有輪齒都脫離的動力傳送器;你從來就不知道時間什麼時候會突然脫節,什麼時候又會突然超速把你載走。

  這裡是羅蘭的世界嗎?如果是,他們又是怎麼過來的呢?「我怎麼知道?」埃蒂一邊不耐煩地咕噥著,一邊踉踉蹌蹌地慢慢站了起來。他不覺得自己是因為醉酒而昏沉,但他感到腿部酸痛,仿佛他剛從週末午後的沉睡中醒來。

  羅蘭和蘇珊娜躺在樹下的空地上。槍俠不停地翻著身,而蘇珊娜則仰面躺著,四肢大張著,鼾聲隆隆,沒有一點淑女儀態,這樣子讓埃蒂忍俊不禁。傑克睡在他們旁邊,奧伊則睡在男孩的膝邊。正當埃蒂看著他們的時候,傑克睜開眼,坐了起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眼神空洞。他剛才睡得太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醒了。

  「啊唷。」傑克說著,打了個呵欠。

  「對,」埃蒂說,「這方法對我奏效。」他慢慢地兜了一個圈子,朝他在地平線上看到綠色宮殿時的出發點走了四分之三的路。從這裡看,綠色宮殿顯得非常渺小,它的光輝被陰暗的天空掩埋了。埃蒂估計這裡離綠色宮殿有三十英里的距離,從那裡到他們所在地的一路上都是蘇珊娜輪椅的車轍。

  他能聽到無阻隔界的聲音,但已經很微弱。他覺得自己還可以看到它——它如同一片沼澤般光燦燦地流動著,延伸到開闊的平地……最後在五英里開外截止。從這裡向西五英里?他知道了綠色宮殿的方位,還明白了他們原來是在1-70州際公路上往東行進,這是自然而然的推測,可是誰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情況呢?尤其是現在沒有太陽可以作為參照系確認方向。

  「公路在哪裡?」傑克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含混不清。奧伊跟著他醒來了。他先伸了伸一條後腿,接著伸了伸另一條腿。埃蒂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一隻小靴子。

  「也許是因為他對鞋子不怎麼感興趣,把它給脫了。」

  「我認為我們已經不在堪薩斯了,」傑克說。埃蒂眼神犀利地看著他,他不相信這孩子是有意再次提到奧茲的巫師。「不是那個王公貴族們到處玩樂的堪薩斯,也不是那個君主到處玩樂的堪薩斯。」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傑克向天空舉起大拇指,埃蒂抬起頭,發現自己剛才犯了個錯誤:天空並沒有像一個毫無創意的洗衣籃一樣,佈滿靜靜的白色雲朵。只見他們頭頂正上方,一條雲帶像傳送帶似的,不休不止地向地平線移去。

  他們回到了光束的路徑。

  2

  「埃蒂,親愛的,你在哪裡?」

  埃蒂低下頭,將眼光從空中的雲帶移到樹叢裡,他看到蘇珊娜坐了起來,正在揉捏頸背。她有些摸不著頭腦,茫然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甚至可能連她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她腳上那雙紅色「小酒杯」在此刻的光線下出奇地暗淡,但它們仍舊是埃蒂此刻眼中最搶眼的東西……直到他低頭看自己腳上的古巴跟街頭爵士鞋,才發現自己的鞋子要鮮亮一些。不過,它們看起來還是頗為灰暗,埃蒂否定了自己剛才的看法,似乎並不是陰暗的天氣導致了靴子顏色的變化。他觀察了一下傑克的靴子,奧伊剩下的三隻小拖鞋,以及羅蘭的牛仔靴(這個時候,槍俠已經坐起來了,手臂抱著膝蓋,茫然地望著遠方),這些鞋子還保留著以前的寶石紅色,但這顏色已經變得毫無生氣,仿佛它們的魔力都已耗盡。

  埃蒂突然要他們都坐下。

  他在蘇珊娜旁邊坐下,吻了吻她,說道:「早上好,睡美人。如果現在是下午了,那就下午好。」接著,埃蒂猛地把靴子從腳上扯了下來,他似乎連碰都不想碰它們(那就像觸碰到死人的皮膚似的)。他在脫鞋子的時候,發現鞋尖磨損了,鞋跟上沾了不少淤泥,已經不是新鞋了。他剛才一直在納悶,弄不明白他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但現在他感到腿上的肌肉疼痛,再把一路上輪椅的車轍聯繫起來,他就明白了。上帝啊,他們是徒步走過來的。在睡夢中走過來的。

  「這個呀,」蘇珊娜說,「是你……嗯,是那麼長時間以來你最好的主意。」

  她說著脫下了「小酒杯」。一旁,埃蒂看著傑克幫奧伊脫去小靴子。「我們當時在場嗎?」蘇珊娜問他。「埃蒂,我們真的在場嗎?當他……」

  「當我殺死我母親的時候,」羅蘭說。「是的,你們在場,和我一起在現場。諸神救救我吧,我當時在場,我親手殺了她。」他用手捂住臉,發出一陣陣嘶啞的抽泣聲。

  蘇珊娜爬到他身邊,動作敏捷得和走路沒多大區別。她一手摟著他,一手把他的手從臉上挪開。起先,羅蘭並不想讓她這麼做,但在她的一再堅持下,終於,他的手——殺人犯的手——放了下來,露出那雙淚流不止的痛苦的眼睛。

  蘇珊娜讓他的臉靠在自己肩上。「別難過了,羅蘭,」她說,「放寬心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已經挺過來了。」

  「一個人是沒法忘記這樣的事的,」羅蘭說。「不,我忘不了,永遠都忘不了。」

  「你沒有殺她。」埃蒂說。

  「這麼說太不負責任了,」槍俠的臉仍舊靠在蘇珊娜的肩頭,但他說的每個字都清晰可辨,「有些責任是無法推卸的,有些罪名是無法逃避的。沒錯,蕤在那裡——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但我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庫斯女巫的頭上,儘管我也很想這麼做。」

  「那也不是她的責任,」埃蒂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羅蘭抬起頭。「那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麼?」

  「我指的是卡,」埃蒂說,「像風一樣的卡。」

  3

  他們的背包裡有食物,可是他們誰也沒在包裡放過吃的東西——包裡有些包裝袋上畫著奇寶小精靈的餅乾;還有一些用保鮮膜包著的三明治,就、是那種你(特別是在你饑餓難忍的時候)能在收費公路旁的自動售貨機裡買到的三明治的模樣;還有一種可樂飲料,根據味道判斷是可樂,裝可樂的罐子也是紅白相間的顏色,但牌子的名稱是諾茨阿拉,埃蒂、蘇珊娜和傑克都沒聽說過這個牌子。

  他們背對著樹叢坐著吃飯,面朝遠處放射著魔幻般光芒的綠色宮殿。

  他們把這頓飯叫做午餐。如果一個小時以後,太陽就下山了的話,我們就可以通過口頭表決把這頓飯改稱晚餐了,埃蒂心想,但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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