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閉嘴,討厭的傢伙。」艾弗裡說。吃完一頓四塊大排的豐盛晚餐後,他正在昏昏欲睡,想著如何向他兄弟(還有他那美貌非凡的弟媳)講述這英勇的一天。他會表現得很謙和,但他會告訴他們,他在其中是核心人物;要不是他,這三個年輕土匪可能已經——「那就別唱歌,」庫斯伯特對戴夫說。「只要你別唱歌,讓我招認我殺了亞瑟·艾爾德本人都行。」

  庫斯伯特左邊,阿蘭盤腿坐在鋪上。羅蘭頭枕著手仰面躺著看天花板。

  這時,門插銷哢噠響了一聲,他迅捷地坐了起來,仿佛一直就在等這個聲音的出現。

  「可能是布裡奇。」副手戴夫說,很高興地把吉他放到一邊。他討厭這個差事,早就等不及要換崗了。最讓他受不了的就是希斯的玩笑。明天就要倒大黴了,那小子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我想可能是他們中的一個。」治安官艾弗裡說,他指的是靈柩獵手們。

  但他猜錯了。進來的是一個裹著大披肩的牧人,這條披肩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他關上門、踏著重重的步子走進來時,披肩下擺都拖到地上了),他帶著一頂帽子,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眼睛。他讓赫克·艾弗裡聯想起牛仔稻草人。

  「嗨,陌生人!」他說著,笑了出來……那肯定是誰想出來的惡作劇,而他赫克·艾弗裡也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尤其是在吞了四塊牛排和一大堆土豆泥後。「你好!來這裡幹什麼——」

  陌生人那只沒有用來關門的手藏在披肩下面。當手伸出來時卻笨拙地握著一把槍,三個囚犯一眼就認出了那把槍。艾弗裡瞠目結舌地盯著他手中的槍,笑容漸失。交叉的十指鬆開了,剛才還翹在桌上的腿撤回到地上。

  「朋友,別亂來,」他慢吞吞地說。「我們來談談。」

  「把牆上的鑰匙拿下來,把牢房的門打開,」牧人用嘶啞、故作深沉的聲音說。他們中,只有羅蘭注意到外面響起了爆竹劈劈啪啪的聲音。

  「我不是不能那麼做,」艾弗裡說著,悄悄用腳撥開辦公桌底下的抽屜。

  今天早上的緝捕之後,那個抽屜裡留了好幾把槍。「我不知道你手裡的傢伙是不是上了子彈,但我不認為像你這樣跑腿的小子——」

  陌生人把槍瞄準辦公桌,扣動了扳機。槍聲在這間方寸小屋裡震耳欲聾,不過羅蘭覺得——也希望——槍聲在門的掩蔽下能聽上去就像另一個爆竹聲,混在外面此起彼伏忽高忽低的爆竹聲裡。

  好樣的,姑娘,他心想。幹得好,姑娘——但要謹慎。看在諸神分上,蘇珊,要小心。

  他們三人都在牢門後一字排開,眼睛圓瞪,嘴巴緊閉。

  子彈射中了治安官的桌角,削掉一塊木頭。艾弗裡尖叫一聲,縮到椅子裡攤倒下來,手腳發軟。他的腳仍舊鉤著抽屜的拉手;抽屜整個滑出來,翻了過來,三支老手槍散在地板上。

  「蘇珊,小心!」庫斯伯特驚叫道,緊接著又喊:「不,戴夫!」

  在他生命的最後關口,推動戴夫·霍利斯的不是對靈柩獵手的恐懼,而是責任感,他一直希望在艾弗裡退休後能夠接任眉脊泗治安官的職務(有時,他會告訴他的妻子朱蒂,那是一份很好的差事)。他對緝捕這三個小子的方式深感不解,也拿不准他們到底有沒有犯下那些罪行,但在那當口,所有縈繞在腦子裡的疑問一併被拋在腦後。他所想到的只有他們是領地的囚徒,只要他在場,就不能讓他們逃出去。

  他猛地朝那個穿著過大披肩的牧人撲去,想奪走他手中的槍。如果有必要,把他斃了。

  12

  蘇珊呆呆地瞪著治安官辦公桌一角被削破後露出的黃色木頭,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一根手指輕輕一扳,就能造成那麼大的破壞!——庫斯伯特奮力的喊叫終於把她喚醒,她才意識到眼前千鈞一髮的局面。

  戴夫想揪住那件大披肩,但她一閃,退到牆角,躲過了戴夫,來不及多想,又開了一槍。房裡又一次響起震耳的爆破聲。戴夫·霍利斯——一個隻比她大兩歲的年輕人——彈了回去,襯衫上的兩顆星之間多了一個冒著煙的洞。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情。單片眼鏡掉在一隻攤開的手邊。一條腿撞倒了吉他,它落到地上,琴弦發出亂七八糟的音調,和他剛才亂撥亂彈的弦音差不多。

  「戴夫,」她低聲說。「噢,戴夫,對不起。我都幹了些什麼啊?」戴夫又試了一次想爬起來,結果臉朝地癱倒下去。子彈從他身體正面進去的洞很小,但現在蘇珊看到的,穿過他後背的洞卻大得可怕,黑的紅的混作一團,洞的周邊一圈是被燒焦的衣服……仿佛她用一根燒得熾燙髮紅的撥火棍捅穿了他的身體,而不是用槍打的,被認為是仁慈的、文明的武器其實既不仁慈也不文明。

  「戴夫,」她難過得嗓子發不出聲音。「戴夫,我……」

  「蘇珊小心!」羅蘭叫了起來。

  是艾弗裡。他四肢撐地,飛快地向蘇珊沖過去,抓住她的小腿使勁一拉,她一屁股摔到地上,牙齒撞得嘎嘎作響,正好和艾弗裡的臉撞個正著——一雙像青蛙似的爆眼睛,毛孔粗大的臉,蒜味沖天的嘴巴。

  「神啊,你是個女孩,」他沉著聲音說,伸手要去抓她。她又一次扣動了羅蘭那把槍的扳機,卻把她身上的披肩點著了,子彈在天花板上鑽了個洞,泥灰粉散落下來。艾弗裡巨大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讓她難以呼吸。遠處的某個地方,羅蘭尖聲叫喚著她的名字。

  她還有一次機會。

  也許。

  一個機會足夠了,蘇珊,父親在她腦海中給她鼓勁。親愛的,你只需要一次機會。

  她用拇指豎起羅蘭的手槍,乘他不防,猛地把槍頂在治安官赫克·艾弗裡腦袋下垂著的那塊肥肉上,開了槍。

  血肉飛濺是可想而知了。

  13

  艾弗裡的頭倒在她腿上,像一塊等待烘烤的肉一樣又重又濕。她能感到從他頭頂上冒出的熱氣。她眼角下方的餘光看到黃色的火焰在閃爍。

  「桌上!」羅蘭喊了起來,他用力拽拉牢門,門和門框哢嗒哢嗒猛烈撞擊。

  「蘇珊,水罐!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蘇珊把艾弗裡的頭推開,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到桌子旁邊,她披肩的前面一塊正在燃燒著,她能聞到燒焦的糊味。但在她思想的某個遙遠角落,她感到欣慰的是,幸虧下午等太陽落山的時候把頭髮紮在身後了。

  水罐幾乎是滿的,但裡面裝的不是水;她聞到了格拉夫濃烈的酸甜味。

  她在身上潑了一點,液體遇到火焰發出噝噝聲。她扯下披肩(過大的寬邊帽也一起被帶了下來),扔在地上。她又看了看戴夫,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男孩,很久以前,她甚至還可能在胡奇的門背後和他親吻呢。

  「蘇珊!」這是羅蘭的聲音,激動而急迫。「鑰匙!趕快!」

  蘇珊從牆上的釘子上抓下一串鑰匙,走到羅蘭牢房前,忙亂地把鑰匙串從柵欄空隙塞了進去。空氣中泛著濃重的火藥味,燒焦了的羊毛的臭味,以及血腥味。每吸一口氣,她的胃裡就一陣抽搐。

  羅蘭找到了他那扇門的鑰匙,把手從柵欄間伸出來,反手把鑰匙插進鎖洞裡。不一會兒,他從牢房裡走出來,抱住她,蘇珊的眼淚奪眶而出。不久,庫斯伯特和阿蘭也出來了。

  「你真是個天使!」阿蘭高興地說,也擁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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