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五四


  「歡迎來到這裡,請進。我真心誠意地歡迎你們的到來。」

  「我們相信會在這裡度過愉快的時光,女士,」羅蘭說,「是您的歡迎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他握起她的手,很自然地抬起來吻了一下。她那開心的笑聲讓他也笑了。他一眼就喜歡上奧利芙·托林了,也許這是因為早先他就遇到過類似她的人。那整個晚上,除了與蘇珊·德爾伽朵這個尚說不清道不明的例外,他沒有再碰上任何自己喜歡的人。也沒碰上任何自己相信的人。

  6

  儘管從海上吹來了習習微風,夜晚仍然很溫暖,在門廳裡保管斗篷和外衣的人看上去並無任何經驗,也不懂禮儀。羅蘭看見那是副手戴夫的時候並沒有非常吃驚。只見他殘存的那些頭髮油光順滑,那付單邊眼睛則耷拉在馬夫夾克雪白的胸前位置。羅蘭朝他點點頭。戴夫雙手放在背後,也朝羅蘭點點頭。

  兩個人——艾弗裡和另一位更年長的紳士,看上去簡直和動畫《死神醫生》裡的人一樣憔悴——向他們走來。通過大開的雙扇門可以看見滿滿一屋子人,人手一隻水晶玻璃杯,交談著,從流動著的託盤上取食物。

  羅蘭眯起眼睛看了看庫斯伯特:所有的一切。每個名字,每張臉……每一個細微的差別。尤其是差別。

  庫斯伯特抬了一下眉毛——這是他不露聲色的點頭方式——接著羅蘭就被人拉入了夜晚的喧囂中,這是他作為槍俠工作的第一個晚上。而以前他工作都不怎麼賣力的。

  那個像《死神醫生》裡的人物的就是津巴·萊默,他是托林的大臣和自然資源部長(羅蘭懷疑這個頭銜是專門為了他們的來訪而臨時設的)。他明顯比羅蘭還高上五英寸,而羅蘭的身高在薊犁也不算矮了,他的皮膚像蠟燭一樣蒼白。但並非病態;只是蒼白而已。他鬢角兩邊鐵灰色的頭髮飄了起來,輕飄飄的,就像是蜘蛛網一樣。他已經完全謝頂了。一副夾鼻眼鏡穩穩地架在他那只酒糟鼻上。

  「我的孩子們!」相互介紹結束之後他說。他的語氣很柔和,傷感中透著真誠,那味道就像政客,或是一個殯葬事務承辦人。「歡迎來到眉脊泗!來到罕佈雷!來到濱海區,來到我們簡陋的市長府邸!」

  「要是這也叫簡陋的話,我就不明白如果你們要建宮殿會建成什麼樣了。」羅蘭說。這句話措辭已經夠溫和了,不像俏皮話,更像是客套話(他通常是把俏皮話留給伯特說的),但是大臣萊默和治安官艾弗裡都笑得不行。

  「來吧,孩子們!」當萊默覺得自己已經表達出對那句話足夠的欣賞之後。他說。「我肯定市長等你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對啊,」他們身後傳來了一個怯怯的聲音。瘦瘦的克拉爾已經不見了,但是奧利芙·托林還站在那裡,彬彬有禮地把雙手交叉放在腰部,打量著新來的人。她臉上仍然掛著充滿希望的,令人愉快的微笑。「哈特很盼望見到你們。津巴,我是不是要為他們引引路啊,還是——」

  「不用,不用,你還有那麼多客人要招呼呢。」萊默說。

  「我想你說得有道理。」她最後一次向羅蘭和他的同伴們鞠躬致意,儘管她臉上還是帶著微笑,儘管這個微笑在羅蘭看來是絕對發自內心的,羅蘭還是想:她對有些事情不太滿意。肯定是這樣的。

  「先生們,」萊默說。他一口大牙,顯得與臉有些不相稱。「請隨我來。」

  他領著他們從咧嘴笑的治安官艾弗裡身邊走過,進入了接待廳。

  7

  羅蘭對大廳並沒什麼感覺;畢竟他見過薊犁的大廳——有時候人們也稱之為祖先廳——每年的盛大舞會都在那裡舉行。舞會上跳的就是所謂的東方舞,這場舞蹈標誌著滿土的結束,並且預示著收割的到來。大廳裡總共有五個枝形大吊燈,而不是只有一個,而且用的都是電燈泡,而不是油燈。

  赴宴者的穿著(很多人都是有錢的年輕人,他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工作過,法僧會不失時機地提及這一點)比這裡的人們華麗,薊犁的音樂也更豐富,隨著尊貴的來賓以及長者靠向阿瑟·艾爾德,他們之間也越靠越近了。艾爾德騎著一匹白馬,身佩統一之劍。

  但宴會現場還是有點生氣的,甚至可以說生氣勃勃。這裡有薊犁所沒有的熱鬧氣氛,而且不僅僅是在跳東方舞的時候。在羅蘭看來,接待廳裡的氣氛是那樣一種東西,就算它消失了你也不會很留戀,因為它是靜悄悄地、毫無痛苦地流逝了。就好像是割破靜脈,往一個注滿熱水的盆裡滴血一樣。

  這個房間——還沒大到可以被稱為大廳的程度——是圓形的,鑲嵌板條的牆壁飾有歷任市長的(大多數畫得很差)畫像。通往餐廳的門右邊有一個升起的平臺,四個咧嘴笑的吉他手身穿塔提夾克衫,頭戴墨西哥寬邊帽,正在演奏著一種類似華爾茲的音樂,但節奏要快得多。地板中央放了張桌子,上面放著兩個酒缽,其中一個又大又漂亮,另一個則很小很普通。那個穿白夾克的調酒師則是艾弗裡的另一個副手。

  和高級治安官前一天告訴他們的完全相反,好幾個人都佩著不同顏色的飾帶,但是羅蘭覺得自己身穿白絲綢襯衫、黑色領結和直筒正裝褲也沒什麼不合適。在佩飾帶的人中,他看見三個人穿著過時的老式外套,這不禁讓他想起畜牧戶去教堂時穿的一身行頭,他還看見一些人(基本上都是年輕人)壓根就沒有穿外套。有些女人戴著珠寶(但是沒有一件能比得上托林太太的暗火石耳飾),沒什麼人看上去像是刻意節食過的樣子,但羅蘭認得她們的衣服:長長的圓領裙裝,通常彩色襯裙的蕾絲花邊會從裙下擺露出來,暗色的低跟鞋,發網(同奧利芙和克拉爾一樣,發網上也裝飾著寶石)。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很特別的人。

  她當然就是蘇珊·德爾伽朵,她渾身流光溢彩,一襲藍色絲裙配上高腰的緊身胸衣,襯托出她那高聳的胸部曲線,簡直美豔絕倫。她脖子上那個藍寶石掛墜也讓奧利芙·托林的耳飾相形見絀。她站在一個男人身邊,他的飾帶是碳火紅色。那種深橘紅色就是這個領地的顏色,羅蘭猜那個人就是今晚宴會的主人,但一時間羅蘭基本上沒看他。他的目光完全被蘇珊·德爾伽朵吸引了:藍色的裙子、小麥色肌膚、唇紅齒白,眉目如黛,完美得根本無需上妝,美麗就這樣輕輕寫滿了她的臉龐;更重要的是,她沒有紮起長髮,而是任其垂到腰問,就像是最柔順的綢緞一般發出奪目的光芒。他突然有種強烈的衝動,他想要她,這種感覺如此熾熱和深沉,近乎癲狂。現在看來,他此行所有的任務和目的,都沒有這個女孩重要。

  蘇珊稍稍轉了個身,偷偷地望著他。她的雙眸(他發現是灰色的)微微睜大了一些。他覺得她雙頰的顏色稍稍變深了一點。她的雙唇——曾在那條黑路上吻過他的雙唇——也張開了一點點。這時,站在托林邊上的那個男人(也很高,很瘦,留著鬍子,長長的白髮一直垂到黑色外衣的肩膀部分)說了些什麼,蘇珊又轉身面對著他了。過了一會兒,托林身邊的一幫人都大笑了起來,蘇珊也笑了。那個白髮男子並沒有和他們一起大笑,只是微露笑意。

  羅蘭希望自己的臉沒有暴露內心的激蕩澎湃。他被徑直帶到這群人當中,他們就站在酒缽的邊上。仿佛是遙遠地,他感覺到萊默瘦骨嶙峋的手指抓著他的肘部上方。更清晰地,他聞見一種混合的香味,還有牆壁上燈油的味道和大海的味道。也許並沒有任何理由,他就不停地想,哦,我快死了。

  我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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