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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04章 月落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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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馬不停蹄地沿著她稱為鮫坡的地方來來回回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沒有讓拉什爾快跑,儘管他實際上是想讓這匹馬在星空下狂奔,直到他自己內心那澎湃的波濤稍稍平靜一些。

  他想,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話,就根本不用費力去想平靜不平靜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傻子才能那麼執著,堅決要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這句老話讓他想起了那個滿臉疤痕外加羅圈腿的人,此人正是他這輩子最偉大的老師,他想著不禁笑了。

  最後他騎著馬下了山坡,來到一條潺潺的小溪邊,沿著小溪逆流而上走了一英里半路(一路經過了很多馬群;它們用恍惚的眼神看著拉什爾,一臉迷惑),來到一片小柳樹林邊。從裡面的空地裡傳來一匹馬輕輕的嘶叫聲。

  拉什爾聽見了也嘶叫起來,一隻蹄子蹬地,上下晃動著腦袋。

  在穿越柳樹林的時候他低著頭,突然間有一張窄窄的白臉出現在面前,看上去不像是人的臉,上半部全被黑色的、沒有瞳孔的眼睛佔據了。

  他又伸手去掏槍——今晚已經是第三次了,同時也是第三次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槍。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已經發現面前出現的東西是掛在一根繩子上的:是禿鼻烏鴉的腦袋。

  是那個總是自稱為阿瑟·希斯的年輕人把頭骨從馬鞍上拿下來(他把那個被掛起來的頭骨稱為哨兵,「像鄉下老太婆一樣醜陋,但喂起來也特別便宜」,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很逗),掛在那裡的,就當是個惡作劇式的迎賓禮。他和他的笑話!拉什爾的主人粗暴地把這個鳥頭扒拉到一邊,把繩子都弄斷了,鳥頭被甩到了黑暗中。

  「咄,羅蘭!」從陰影出傳來了這個聲音。有點責備的感覺,但還有些忍俊不禁……一直都是這樣。庫斯伯特是與他交情最久的朋友了——他們的第一口牙印都留在了同樣的玩具上——但是羅蘭在很多事情上還是覺得他難以理解。並不僅僅是他的笑聲;很早以前,有一個叫哈可斯的宮廷廚子由於叛變罪而即將被絞死在蓋樂泗山上,庫斯伯特陷入了一種緊張和悔恨交織起來的痛苦中。他告訴羅蘭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再也不能看下去了……

  但最終他既留了下來,也看了整個過程。因為弱智的玩笑和簡單浮淺的感情都不屬￿真正的庫斯伯特·奧古德。

  羅蘭走進了小樹林中央那片空地,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躲著的一棵樹後走了出來。等走到空地一半的時候,這團影子就變成了一個高高的、臀部窄窄的男生,他穿著牛仔褲,光著雙腳,上身也沒穿衣服。他的一隻手裡舉著一把超大的老式手槍——這種槍有時候也被人稱做啤酒桶,就是因為它那巨大的槍膛。

  「咄,」庫斯伯特又說了一句,好像他很喜歡聽這個詞的發音,這個詞也只有和眉脊泗那樣死水一潭的地方相比時才不顯得過時。「那是對付哨兵的好辦法,直接把那可憐的瘦傢伙打到最近的山溝裡去!」

  「要是我帶著槍,我倒寧肯把它打個粉碎,把城裡一半的居民都吵醒。」

  「我知道你是不會上當的,」庫斯伯特不緊不慢地回答說。「你臉色難看極了,羅蘭,斯蒂文的兒子,但你不會被任何人愚弄,即使你已經快十五歲高齡了。」

  「我想我們已經商量好旅途中應該用的名字了。即使只有自己人,也該如此。」

  庫斯伯特伸出了腿,光著的腳後跟踩在草皮上,他伸出雙臂,手在手腕處誇張地彎著,鞠了一躬——這是在模仿那些以鞠躬行禮為業的人。他看上去就像一隻站在沼澤上的鷺,羅蘭忍不住對此嗤之以鼻,笑了起來。接著他用左手手腕的內側碰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看看自己到底有沒有發燒。天知道,他覺得身體裡已經有點發熱了,但是額上的皮膚還是涼的。

  「槍俠,我請求你的原諒,」庫斯伯特說著,眼睛和雙手都很卑微地低垂著。

  羅蘭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請不要再這麼叫我了,庫斯伯特。不要在這裡,無論哪裡都不要這麼叫我。要是你還看得起我的話就不要這麼叫。」

  庫斯伯特馬上直起身來,走到羅蘭停馬的地方。他看上去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羅蘭——威爾——對不起。」

  羅蘭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的。只要從現在開始這麼做就可以了。

  眉脊泗可能就在世界的盡頭……但是它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阿蘭在哪?」

  「迪克,你是說?你覺得他在哪?」庫斯伯特把手指向了空地,那裡有一團黑影在喘粗氣,聽上去也像是被噎住了。

  「那個傢伙,」庫斯伯特說,「就算地震了都不會醒的。」

  「但你聽到我來了,還是醒了。」

  「是啊,」庫斯伯特說。他看著羅蘭的臉,那種盯著看的感覺讓羅蘭感到有點不安了。「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你表情看上去有點怪怪的。」

  「是麼?」

  「是的。激動。還有點洋洋自得。」

  要是他想和庫斯伯特討論蘇珊,現在正當其時。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決定保密(他大多數的決定,大多數最英明的決定,都是這麼作出的)。要是他在市長府邸裡見到了她,那在庫斯伯特和阿蘭眼裡他們就是第一次見面。

  那有什麼不好呢?「好吧,我有理由洋洋自得,」他說著就跳下了馬,鬆開了馬鞍上的肚帶。

  「我看見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啊?說說看,我的好朋友。」

  「我想還是等到明天吧。到時那邊那頭冬眠的熊就會醒過來了。這樣我只要說一遍就可以了。再說我也很累了。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一件事:這裡的馬真是太多了,即便是對於這個以產馬而著稱的領地來說,也不算少了。迄今為止簡直是太多了。」

  還沒等庫斯伯特再問什麼問題,羅蘭就把馬鞍從拉什爾的背上拉了下來,放在三個用牛皮綁住的小柳條筐邊上,這樣捆住的三個小筐是用來作放在馬背上的行李架的。小筐中各有一隻頸套白圈的鴿子睡眼惺松地咕咕叫著。其中一隻鴿子從翅膀下面探出頭來,偷偷望了一眼羅蘭,接著就又把頭縮了回去。

  「這幾隻鴿子沒什麼事吧?」羅蘭問道。

  「都很好。在稻草堆裡面它們想啄就啄,想拉就拉,開心得很啊。它們正在度假呢。你的意思是指——」

  「明天。」羅蘭說。庫斯伯特見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好點點頭,去找他那瘦骨嶙峋的哨兵了。

  二十分鐘以後,羅蘭卸下拉什爾身上的裝備,擦了擦它的身體,然後就讓它和巴克斯金及漿糊小子一起去吃草了(庫斯伯特甚至不像一般人那樣給自己的馬起個像樣的名字),然後仰面躺在鋪蓋卷上,看著夜半的星星。

  庫斯伯特很快就睡著了,就像他一聽到拉什爾的蹄聲很快醒來一樣,但是羅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毫無睡意。

  他想到了一個月之前,在妓女的房間,想到了他父親坐在妓女床上,看著他穿衣服。他爸爸說過的話——我兩年之前就知道了——在羅蘭腦子裡就好像是個被敲擊過的銅鑼一樣發出陣陣迴響。他懷疑它們會一直這樣響下去。

  但父親還有很多話要說。關於馬藤。關於羅蘭的媽媽,也許她更像一個受害者,而不是犯罪者。還有那些自稱愛國者的掠奪者。還有約翰·法僧,他確實曾在克雷西亞待過,後來就不在了——消失了,他常這麼幹的,就好像是大風中的一縷青煙。離開之前,他和他的一幫人把印奇,也就是領地首府幾乎燒成了灰燼。成百上千人慘遭殺戮,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克雷西亞此後脫離聯盟而聽命於「好人」法僧了。某個初夏的一天,領地總督,印奇市長和高級治安官三人的首級被掛在了印奇的城門處,給法僧的來訪畫上了句號。斯蒂文·德鄯稱其為「很有說服力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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