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巫師與玻璃球 | 上頁 下頁
四〇


  「說得真好,想法真可愛,」他咧嘴笑著回答,「但現在天很晚了,而且你還是一個人在趕路,我覺得我們還是一起走吧。你會騎馬麼,女士?」

  「會的,但是真的——」

  「過來吧,看看我的朋友拉什爾。他會載著你完成這最後的兩公里。他是一匹閹割過的馬,性子很溫順。」

  她看著威爾·迪爾伯恩,感到既開心,又有點氣惱。她想,要是他再叫我女士(好像我就是個老師或是他那步履蹣跚的姑奶奶),我就脫下這個礙事的圍裙來打他。「只要一匹馬佩著鞍具,我就會認為那是一匹溫順的馬了。要知道,我爸爸直到去世之前一直在照看著市長的馬匹……在這個地方,市長同時也是領地的守衛者。我這輩子都在騎馬。」

  她本以為他會道歉,哪怕只是支支吾吾地道歉,可是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點頭,她挺喜歡這樣。「那就上馬吧,小姐。我在馬旁邊走,如果你不願意,我是不會跟你說話的。天很晚了,有人說月落時談話的興致也跟著落了。」

  她搖搖頭,笑了笑,這樣一來她的拒絕就顯得不是那麼生硬了。「不了,我感謝你的好意,但要是有人看見我深夜十一點的時候騎在一個陌生男人的馬上,那就不太好了。你要知道,如果一個女孩子的聲譽有了污點,可不像洗襯衫一樣用檸檬汁就輕輕鬆松洗掉了。」

  「這裡沒人會看見你,」年輕人振振有辭。「我看出你已經很累了。來吧,女士——」

  「拜託不要這麼稱呼我了。它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老得像個……」她稍稍遲疑了一會,仔細掂量了一下她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詞(女巫)「像個老女人。」

  「那就叫你德爾伽朵小姐吧。你肯定不上馬嘍?」

  「肯定不會的。我穿裙子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叉開腿坐的,迪爾伯恩先生——就算你是我的親哥哥我也不會的。這樣不太合適。」

  於是他自己踩上了馬鐙,伸手去夠馬鞍的另一端(拉什爾在此期間乖乖地站在那裡,只是甩甩耳朵,蘇珊覺得要是自己是拉什爾的話,肯定也會很歡快地甩耳朵的——它的耳朵的確長得很漂亮),然後抓著一件卷起來的衣服回到原處。那件衣服用生牛皮繩系著。蘇珊覺得那是件披風。

  「你可以像穿防塵衣一樣把它蓋在膝蓋和腿上,」他說。「那樣就符合禮儀了——這原來是我父親的,他個子比我高。」他抬頭看著西邊的群山,她刹那間發現他長得很帥,那種堅定硬朗的帥氣,與他的年齡有些不相符。她的內心一陣悸動,打心眼裡希望那肮髒的老女人除了必要的程序以外,沒有做過那些多餘的動作。蘇珊不願意看著這個陌生帥哥的同時還回想起蕤的觸摸。

  「不,」她很溫柔地說。「再次感謝你,你的情我領了,但是我必須對你說不。」

  「那我就走在你身邊吧,和拉什爾一起走,」他樂呵呵地說。「至少走到城邊上吧,沒有人會看見我們,也沒有人對一個正派的年輕女子和一個還算正派的年輕男子說三道四。一到那兒,我就會傾斜一下我的帽檐,祝你晚安。」

  「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她手摸了摸額頭。「你說這裡沒人看見,說得輕巧,但是有時候人就會在本該沒有人的地方出現。我現在的處境是……

  有點棘手的。」

  「我會和你一起走的,」他重複道。現在他一臉莊重。「德爾伽朵小姐,現在到處都很亂。在眉脊泗這一畝三分地你還算遠離最危險的地方,不過有時候危險會不請自來的。」

  她張開了嘴——想再次表示反對,也許該告訴他帕特·德爾伽朵的女兒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她接著想到了市長的新手下們,還有當托林看別處的時候,他們盯著自己時冷冷的表情。在今晚準備出發趕往女巫住處的時候,她還看見過這三個人。她聽見他們的馬蹄聲,當時還有足夠的時間讓她離開大路站到最近的一棵矮松樹後面(確切地說,她並不願意把這看作是躲避)。他們是在回城裡的路上,她想他們此時可能正在旅者之家喝酒作樂呢——直到斯坦利·魯伊茲關門為止——但她不能確定。說不定他們還可能回來。

  「要是我說服不了你,那就聽你的吧,」她說著歎了口氣,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氣惱口氣。「但只是到第一個郵箱——比奇女士的家那兒。那裡是入城口。」

  他又碰碰喉嚨,再次鞠躬,還是那麼荒誕和迷人——那只伸出的腿感覺就好像他有意要絆倒別人似的,腳後跟埋在路上的塵土裡。「謝謝你,德爾伽朵小姐!」

  她想,至少這次他沒有再叫她女士。這是個不錯的開始。

  2

  她本以為,儘管他已經作出不隨便說話的承諾,但他肯定還會像喜鵲一樣喳喳地說個不停,因為身邊的男孩子總會這樣——她並沒有對自己的容貌感到自負,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長得還算不錯,因為男孩子們見到她就會關不上話匣子或是邁不開步子。而且這個男孩還會問很多城裡的男孩們沒有必要問的問題——她年紀多大了,她是不是一直住在罕佈雷,她父母還健在麼,諸如此類無聊的問題——但其實那些男孩的問題總是繞著核心問題打轉:她有沒有一個固定的男朋友?但是來自內領地的威爾·迪爾伯恩沒有問她關於學校、家庭或是交友(她發現這才是設法瞭解潛在情敵的最慣用手法)的任何問題。他只是走在她身邊,一隻手搭在韁繩上,朝東方的清海看過去。他們倆離清海已經很近了,儘管海風是從南面吹來的,還是能夠聞到腥咸的海風夾雜著焦油的味道。

  他們正經過西特果,她很高興威爾·迪爾伯恩在身邊,雖然她對於他一言不發有些氣惱。她總是覺得油田有些陰森森的,那些樹立的桶架晚上看來就像骷髏似的,讓人覺得怪可怕的。大多數鋼制塔井已經很久沒有噴油了,也沒有相應的零件、需求或是技術來修復它們。那些還在工作著的塔井——大概每兩百個裡面有十九個吧——卻已經停不下來了。它們就一直這樣噴油,似乎地底下的石油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有一小部分石油還是能派上用場的,不過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石油又流回到出油站底下的井裡去了。世界已經轉換了,她總覺得這個地方像一個古怪的機械墓地,有些屍體尚未——她突然感到背上有一個涼涼滑滑的東西,不禁輕輕尖叫出聲。威爾·迪爾伯恩趕到她身邊,雙手向腰間摸去。隨後他釋然地笑了起來。

  「拉什爾好像在說他被忽視了。真不好意思,德爾伽朵小姐。」

  她看著這匹馬。拉什爾也溫順地看著她,然後就垂下了頭.好像是為自己嚇著了蘇珊而感到慚愧。

  愚蠢,女兒,她想著,仿佛聽見了父親乾脆而又關懷的聲音。他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冷淡,僅此而已。我也想知道。這不像你。

  「迪爾伯恩先生,我已經改變注意了,」她說。「我想騎馬。」

  3

  他轉過身去,手插在口袋裡看著西特果,此時蘇珊先把披風鋪到馬鞍的尾部(這是個牛仔常用的黑色馬鞍,上面沒有任何領地的徽章,甚至也沒有農場的標誌),然後踩上了馬鐙。她撩起裙子,然後警覺地轉身看了看,心想那男孩肯定會趁機偷看一眼,但他的背一動不動。他好像對那些生銹的鑽架很感興趣。

  是什麼讓他對那些鑽架那麼感興趣呢?她尋思著,有點不高興——她覺得也許是天色已晚的緣故,要不就是她剛剛激動的心情還沒有完全平復。

  早在六個多世紀之前,那些齷齪的鑽架就在那裡了,我這一輩子都在聞著這種味道。

  「乖一點,馬兒,」腳在馬鐙上放穩之後,她說。一隻手按著馬前鞍的頂部,另一隻手握著韁繩。拉什爾忽閃著耳朵,就好像在說它整夜都會很乖,只要蘇珊要求這樣。

  她翻身上馬,長長的大腿在星光中閃了一下,和往常騎馬一樣,坐上馬背時她心中一陣狂喜……只是在今晚這種感覺更強烈,更甜蜜,更刺激。也許是因為這匹馬長得很俊,也許是因為這匹馬是陌生的……

  也許是因為這匹馬的主人是陌生人,她想,而且是個英俊的陌生人。

  那真是胡扯……甚至會帶來潛在的危險。但那是真的。他的確英俊。

  她打開披風蓋到自己的腿上,這時迪爾伯恩吹起了口哨。她一聽就明白他吹的是哪首曲子:《無憂之愛》,這時她心中既驚訝,又有點疑神疑鬼的恐懼。這首曲子恰恰就是她去蕤小屋的路上唱的。

  她聽見父親對她輕聲說,孩子,也許這就是卡。

  沒有這種事情的,她在心裡反駁。我不會像夏天夜晚聚在翡翠之心的老婦人那樣,捕風捉影地認為卡無處不在。這是首老歌,人人皆知。

  如果你是對的,也許更好,帕特·德爾伽朵的聲音回答說。因為如果這是卡的話,它就會像風一樣吹來,你的原有計劃在卡的面前是站不住腳的,就好像颶風來臨時我爸的穀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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