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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40

  「安德魯。」

  這兒可沒有誰叫安德魯,陌生人,他想。安德魯早就死了;安德魯已經消失,就像我馬上就要消失一樣。

  「安德魯!」聲音繼續呼喚道。

  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從曾經是蘋果榨汁機的腦袋外傳來。

  曾經有一個男孩名叫安德魯,他的父親帶他來到剌德城西面的公園。公園裡種滿蘋果樹,還有一間小鐵屋,外表看起來像地獄、卻散發出天堂的味道。男孩非常疑惑,他的父親告訴他這地方就是蘋果汁屋。然後他拍了拍安德魯的頭,讓他別害怕,把他帶進了鋪著地毯的走廊。

  無數的蘋果——一箱又一箱——堆在屋裡的牆邊。屋裡還有一個名叫杜拉普的老人,他身材瘦削,手臂上的肌肉卻像蠕蟲一樣在白色皮膚下鼓起跳動。他的工作就是把成箱成箱的蘋果倒進屋子中央那台一張一合、叮噹作響的機器裡。機器另一端伸出的管子裡汩汩流出的就是沁香的蘋果汁了。機器旁還站了一個人(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他的工作就是一桶一桶地裝滿蘋果汁。第三個人站在他身後,他的工作則是在蘋果汁灑出來太多時敲敲倒汁人的腦袋。

  安德魯的父親遞給他一杯還冒著泡的蘋果汁,儘管這麼多年來生活在城裡,也嘗過許多美味,但他卻還從來沒試過比這清甜涼爽的飲料更好喝的東西,那感覺就像吞下一口十月的涼風。但是比起清甜的蘋果汁或杜拉普倒蘋果時凸起蠕動的肌肉,他更清楚地記得的卻是杜拉普把金紅透圓的大蘋果倒進機器榨成汁時那種毫不留情的冷酷。蘋果被兩打滾筒傳送到佈滿小洞的鼓形圓桶下面,圓筒不停旋轉,先把蘋果碾碎,擠出所有汁水。接著管口的篩網網住籽和果肉,蘋果汁順著槽口流下去。

  此時此刻,他的頭就像一個蘋果榨汁機,而他的大腦就是在滾筒下面的蘋果,很快就會爆裂,然後黑暗把他吞噬。

  「安德魯!抬頭看著我。」

  他做不到……即使能做到也不願意。最好就躺在這兒等待黑暗的降臨。反正他早就應該死了;那個地獄男孩兒不是沖他腦袋打了一顆子彈?「它並沒有射進你的腦子,你這頭蠢驢,而且你也不會死。你只是頭疼而已。但是如果你一直躺在那兒不去止血,那你肯定會死……我可以保證,安德魯,和死亡相比,你現在的感覺簡直就是一種恩賜。」

  讓這個躺在地板上的巨人抬起頭的並非話語中的威脅,而是說話人這種洞穿一切的輕蔑語氣,那種仿佛能夠看透他所有心思的語氣。他慢慢抬起頭,劇痛啃齧著他——感覺上就像鐵錘一般的重物在他的腦子裡橫衝直撞,劈開了條條血路。他長長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感覺右臉上傳來一陣瘙癢,就好像一打蒼蠅叮在那裡血淋淋的創口上。他好想趕走那些蒼蠅,但是他知道必須用兩隻手支撐自己的身體。

  一個人影就站在通向廚房的門口,看上去幽靈一樣沒有真實形體,部分是因為頭頂的霓虹燈還在頻頻閃光,部分是因為他現下只剩一隻眼睛觀察(他記不得另一隻眼睛出了什麼問題,也不願意去回憶),但是他知道更重要的是因為這東西本身就是虛幻的幽靈。它看上去有人形……但是這個曾經是安德魯·奎克的傢伙知道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個真人。

  站在門口的陌生人身穿一件腰間系帶的黑色短夾克,褪色的牛仔褲,和一雙沾滿灰塵的舊靴子——一雙鄉下人的靴子,放牧人的靴子,或者——「或者是槍俠的靴子,安德魯?」陌生人問,咯咯笑了起來。

  滴答老人凝視著門口的人影,絕望地想要看清他的臉,但是陌生人短夾克的連身帽戴在頭上,陰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孔。

  警報聲戛然而止,應急照明燈並沒有全熄,但至少已經停止閃動。

  「瞧,」陌生人用他的——或它的——具有穿透力的聲音輕歎道。

  「終於我們能聽見我們自己的思想了。」

  「你是誰?」滴答老人微微移動了一下,重物仿佛又砸穿了他的腦子劈出新的血路。但是除了劇痛以外,右頰蒼蠅叮的瘙癢卻不知為什麼更加厲害了。

  「我有許多名字,朋友,」聲音從帽檐的陰影中傳出,儘管聽上去很嚴肅,滴答仍能聽出話音下隱藏的笑意。「有人叫我吉米,有人叫我湯米;有人叫我漢迪,有人叫我丹迪;他們可以稱我輸家,也可以稱我贏家,只要他們別讓我來得太晚誤了晚飯。」

  黑衣人仰起頭大笑起來,一陣寒意爬上滴答的手臂,雞皮疙瘩在頸後凸起;這笑聲就像狼嚎。

  「人們曾把我稱做永生的陌生人,」黑衣人邊說邊向滴答走來。

  滴答心頭一凜,掙扎著向後爬去。「人們也曾稱我梅林或美林——可誰在乎呢,反正我從來就不叫這些名字,雖然我也從未否認過。有時候我會被稱做魔術師……有時候又被稱做巫師……但是我希望以後你能用些更謙虛的稱呼,安德魯。更有人情味兒的稱呼。」

  他掀開帽子。一張濃眉寬面的臉孔出現在滴答眼前,可他雖然相貌英俊,卻絕非人類。大朵怒放的紅玫瑰爬在這個叫做巫師的幽靈的顴骨上,藍綠色的眼睛閃著極度狂野、幾近癲狂的喜悅;藍黑色的頭髮滑稽地一撮撮倒豎在腦門上就像烏鴉毛;紅潤的嘴唇張開,露出的牙齒讓人聯想到食人族。

  「你就叫我范寧吧,」咧嘴笑的幽靈說。「理查德·范寧。也許這並非完全正確,但是我猜已經相差無幾了。」他伸出手,手上竟沒有一道掌紋。「你怎麼樣呢,朋友?讓我們握握手吧。」

  這個曾經是安德魯·奎克、在戈嫘人的殿堂裡被尊為滴答老人的巨人又尖叫起來,掙扎著向後蠕動。從那把低口徑手槍射出來的子彈實際上只是從他頭頂擦過,一塊頭皮被擦了下來,現下正耷拉在腦門上來回搖晃;一長束灰金色頭髮不停地搔著他的臉頰。但是奎克現在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他甚至已經忘了頭皮與左眼眶的劇痛。

  所有的意識都融匯成一個念頭:我必須立刻逃離這個披著人皮的野獸。

  但是當陌生人握住他右手的瞬間,這個念頭就像夢醒之時一般迅速消失無痕。剛剛還鎖在奎克胸膛裡的尖叫從唇邊溢出時卻變成了情人的歎息。他默默地凝視著微笑的陌生人,脫落的頭皮還掛在眼前。

  「它有沒有讓你不舒服?肯定會。等著!」范寧捏住脫落的頭皮,輕巧地揭了下來。仿佛厚布撕裂似的嘶啦一聲,奎克痛呼,頭上模模糊糊露出一塊頭蓋骨。

  「瞧,瞧,只疼一秒鐘。」陌生人蹲在了奎克面前,那樣子就像慈愛的家長在安慰劃破手的孩子。「難道不是嗎?」

  「是一是一是的。」奎克喃喃開口。的確是。現在疼痛已經減弱。

  當范寧再次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他的左臉時,奎克很快控制住自己後退的本能反應。沒有掌紋的手輕放在他身上,他感覺身體中被重新注入源源的力量。他感激地抬眼凝視這個陌生人,嘴唇輕顫,可什麼也沒說出口。

  「好些了嗎,安德魯?好些了對不對?」

  「對!對!」

  「如果你想感謝我——我也很肯定——你就必須說我一個老朋友常說的一句話。他最終背叛了我,但他無論如何長久以來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心裡永遠為他留了塊位置。現在說,『我為你效命。』安德魯——你能說嗎?」

  他能說,而且也的確這麼說了;事實上,他幾乎沒法讓自己停下來不說。「我為你效命!我為你效命!我為你效命!我——」

  陌生人又碰碰他的臉,可這回劇痛如霹靂一般擊中安德魯·奎克的腦子。他痛呼出聲。

  「對不起,但時間有限,你已經開始聽上去像報廢的錄音機了。

  安德魯,我坦白說:你想不想殺死那個開槍打你的小鬼?更別提他的朋友,那個把他帶到這兒的強悍的傢伙——他,尤其是他。甚至那個挖掉你眼睛的畜生,安德魯——你想不想?」

  「當然想!」前滴答老人捏緊了血淋淋的拳頭,大聲說。「當然想!」

  「很好,」陌生人扶起奎克,「因為他們必須死——因為他們管了本不應該和他們有任何關係的事兒。我估計布萊因會對付他們,但是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得太快,任何人都不能依賴……畢竟誰也沒有想到他們能走得這麼遠,不是嗎?」

  「我不知道。」奎克回答。事實上他根本不明白陌生人到底在說什麼。他也不在乎;狂喜就像興奮劑一樣滲進他的骨髓,在剛剛那種蘋果榨汁機一般的劇痛以後,這樣已經足夠了。絕對足夠。

  理查德·范寧翹起嘴角。「黑熊與白骨……鑰匙與玫瑰……白晝與黑夜……時間與潮汐。夠了!夠了,我說!他們必須不能再靠近塔半步!」

  陌生人的手閃電般地揮了兩揮,一下斬斷了吊著金鐘匣子的銀鏈,又一下剝下他戴在上臂的傑克·錢伯斯的精工表。奎克不禁踉蹌後退。

  「我來保管這些,行嗎?」巫師范甯露出蠱惑的笑容,雙唇微閉,遮住可怕的牙齒。「或者你反對?」

  「不。」奎克回答,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些長期以來他的領導地位的象徵(實際上,他自己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正這樣做)。「悉聽尊便。」

  「謝謝,安德魯,」黑衣人溫柔地說。「現在我們必須趕快了——我猜五分鐘以後這裡的環境就會發生劇變。我們必須走到最近的防毒面具儲藏間,應該離這兒不遠。我應該能夠倖存,但是恐怕你會有些困難。」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安德魯·奎克說,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思維變得混亂。

  「你也不需要明白,」陌生人沉著地安慰道。「快,安德魯——我想我們得趕快了。今天真夠忙乎,可不是嗎?走運的話布萊因會直接把他們活活燒死在站台上,他們肯定還站在那兒——這麼些年來他可是變得極度喜怒無常,可憐的傢伙。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得趕快。」

  他咯咯笑起來,伸出手扶住奎克的肩膀,領著他穿過羅蘭與傑克幾分鐘前剛剛走過的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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