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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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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看門人肯定在傑克剛走進大堂的時候就按了他家門鈴,因為當電梯在五樓開啟時,他的父親就已經守在電梯口了。艾默·錢伯斯穿著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牛仔靴把他五尺十寸的身高堪堪墊到六英尺。板寸平頭上黑色的頭髮根根豎起。在傑克記憶中,他父親從來就是一副剛剛遭受了巨大電擊的樣子。傑克剛踏出電梯,錢伯斯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看看你自己!」他父親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看見傑克臉蛋和雙手都髒兮兮的,雙頰和太陽穴上還掛著乾涸的血跡,褲子上都是泥,外套也撕破了,腰帶上還掛著幾個像是模樣古怪的夾子似的蒼耳。「快進來!見鬼,你到哪兒去了?該死地,你母親都快急瘋了!」 他根本不給傑克解釋的機會,徑直把他拖進家門。傑克瞄見格麗塔·肖站在餐廳和廚房之間的門旁,謹慎地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然後很快消失,以防被「先生」看見。 傑克的母親坐在搖椅上,一看見傑克就站起身。但是她並沒有一下跳起來,跑過大廳擁抱傑克,也沒有親吻或責駡他。她慢慢向傑克走過去,傑克看著她的眼睛,猜想她一個下午肯定吞了至少三片安定、也許四片。他的父母親都篤信藥品可以幫助他們達到完美狀態。 「你流血了!你上哪兒去了?」他母親用很有修養、濃重的瓦撒女子學院瓦撒女子學院(VassarCollege),成立於一八六一年,位於紐約州的貴族式文科學院,一九六九年開始招收男學生。的腔調問道,咬字清晰,試圖讓每個句子都押韻,仿佛在問候一個剛剛遇到車禍的朋友。 「出去了。」他回答。 他父親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傑克顯然沒有料到,一個踉蹌正好摔在他扭傷的腳上。疼痛倏地躥上來,怒火騰地冒出。傑克覺得他的父親這麼惱火不是因為他留下那份瘋狂的作文離開學校那麼久;他父親惱火是因為傑克居然有膽量糟蹋了那麼珍貴的學習機會。 一直以來,傑克對他的父親只抱有三種感情:迷惑,害怕,還有一種微弱、不解的愛。現在第四種、第五種感情相繼出現:一是憤怒,另一個則是厭惡。與這些不愉快的感情摻雜在一起的還有一種想家的感覺,這種感覺現在在他心中愈發強烈,像煙霧一樣包裹著所有其他感情。他看著他父親漲紅的臉頰、豎起的短髮,真希望他能回到空地看看玫瑰,聽聽合唱的哼鳴。這兒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他暗忖。不再是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只是但願我知道是什麼事兒。 「放開我。」他說。 「你剛才對我說什麼?」他父親圓睜的藍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傑克猜想他肯定剛剛沉浸在魔術藥粉裡,現在不是激怒他的時候。但是傑克發現自己還是想挑釁。他可不能像一隻被叼在狂虐的雄貓嘴裡的耗子一樣被搖來晃去,今晚不行,永遠都不行。突然他發現大部分的憤怒是源於一個簡單的事實:他不能對他們說發生了的事情——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們已經關上所有的門。 但是我有鑰匙,他邊想邊隔著褲子摸了摸鑰匙的形狀。此刻,他腦海中又響起那首不尋常的打油詩:若你想跑想遊戲,跟著光束向前去。 「我說放開我,」他重複道。「我腳扭了,你弄得我很疼。」 「我可不只會弄疼你的腳,如果你不——」 突然,傑克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抓住夾著他上臂的手,狠狠地甩開。他父親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可不為你工作,」傑克說。「我是你的兒子,記得嗎?如果你忘了,看看你辦公桌上的照片。」 他父親的嘴唇咧開,露出一排整潔的上牙,七分驚訝、三分憤怒地沖他咆哮起來。「不准你這麼跟我說話——見鬼,你的尊敬上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也許在回家的路上弄丟了。」 「你沒打招呼在外面閒蕩了該死的一整天,現在回來了還站在這兒胡言亂語,毫不尊敬——」 「別吵了!你們倆都別吵了!」傑克的母親大叫道,聽上去都快哭出來了,雖然血管裡流的全是鎮靜劑。 傑克的父親又想抓住傑克的胳膊,但突然改變了主意。大概是因為他兒子剛才甩開他的那股力道著實驚人,抑或只是因為傑克的眼神。「我只想知道你到哪兒去了。」 「出去了。我告訴過你。而且我就打算告訴你這麼多。」 「他媽的!你的校長打電話來,你的法語老師親自到家裡來了,而且他們都有許多原文為法語。問題問你!我也是,而且我要答案!」 「你的衣服髒了,」他的母親發現這一點,然後又怯怯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被搶劫了,約翰尼?你是不是逃學,然後被搶了?」 「他肯定沒有被搶,」艾默·錢伯斯吼道。「手錶不是還戴在手上嗎?」 「但是他頭上有血。」 「沒關係,媽媽。我撞到頭而已。」 「但是——」 「我要去睡覺了。我非常、非常累。如果你們想明天早上談談這件事兒,那行。也許那時候談更有意義。但是現在,我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的父親跟在他後面,伸出手。 「不要,艾默!」傑克母親幾乎在尖叫。 錢伯斯沒有理睬,一把抓住傑克外套的後背。「不准你就這樣走開——」他開始訓斥,這時傑克猛地轉身,用力地一扯外套,右胳膊下面本來就裂開的地方這回嘶啦一聲全被拉斷了。 傑克那雙熊熊燃燒的眼睛逼得他父親向後退了一步。他臉上的憤怒被另一種表情取代,看上去更像是恐懼。說傑克的眼睛熊熊燃燒並不僅僅是比喻;他的眼睛事實上看起來就像兩簇火焰。他母親虛弱地呻吟出聲,一隻手捂著嘴,向後踉蹌地跨了兩大步,然後重重地跌坐在搖椅上。 「別……管……我。」傑克說道。 「你到底怎麼了?」他父親問道,現在的聲調幾乎是悲傷的。「你見鬼地怎麼了?考試周第一天就逃出學校,什麼招呼也沒打,回家時從頭到腳沾滿泥……而且你的一舉一動就像瘋了一樣。」 對,就是這句話——你的一舉一動就像瘋了一樣。自打三個禮拜以前他的腦海中出現兩個聲音以來,他一直就害怕這句話。令人心驚膽顫的指控。只是現在這句話一旦真的被說出口,傑克反而覺得一點兒不可怕,也許是因為他最終能夠不去想這件事兒了。是的,有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而且仍在繼續。但是沒有——他沒有瘋。至少現在還沒有。 「我們明早再談,」他又重複了一遍,說完走出餐廳。這回他父親並沒有阻止他。他快走到大廳的時候,身後響起他母親焦慮的聲音:「約翰尼……你還好吧?」 他該如何作答?好?不好?兩者皆是?兩者皆不是?但是腦海中的聲音停止了,這才比較重要。實際上,非常重要。 「好一些了。」他最終回答道。他走回自己的房間,重重摔上門,仿佛這樣能把他和世界的其餘部分都隔絕開,這讓他感到非常欣慰。 20 他站在門邊聽了一會兒。他母親在低聲說著什麼,他父親的聲音則比較大。 他母親提到了血,還有醫生。 他父親說這孩子沒問題;惟一出問題的是從那孩子嘴裡說出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他會來處理。 他母親勸他父親冷靜下來。 他父親說他本來就很冷靜。 他母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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