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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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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他們也許會,也許不會。至少就他而言,在這件事兒上,他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不過還是待會兒再擔心這個問題,現在他要好好探索這塊空地,這塊就像磁石吸引鐵屑一般吸引著他的空地。他感覺到神秘的力量仍然籠罩在他左右,而且比以前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他覺得這塊空地並不空,反而仿佛有什麼事兒,什麼大事兒,正在這裡發生。空氣中流動著不尋常的跡象,就像電流從世界上最大的發電站洩漏出來。 傑克爬起身,結果發現實際上他還摔對了地方,旁邊就是一堆碎玻璃。假如他跌在這堆玻璃上就可能已經被嚴重割傷了。 這兒以前肯定是櫥窗,傑克暗忖。熟食店還在的時候,你能站在人行道旁看見所有用繩子穿好懸掛在店裡的肉和奶酪。他並不曉得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但是他就是知道——毫無疑問地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環視一圈,然後向空地中央又走了幾步。在靠近中間的地方他看見另一個牌子,倒在地上,被春天茂密的雜草遮住了大半。傑克在牌子旁邊跪下,把它扶正,撣去上面的泥土。牌子上的字已經褪色,但是仍舊依稀可辨: 湯姆與格裡的風味熟食店 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 兩行字下面是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仍是用剛才同樣褪成暗粉色的紅色顏料噴上去的:他在他的腦海中把我們凝聚在一起。 就是這個地方,傑克心想,哦,是的。 他站起身,鬆手放開牌子,緩緩地向空地深處走去,眼睛不放過周圍任何一樣東西。隨著他向前移動,對神秘力量的感知越來越濃,他眼中的所有事物——雜草、碎玻璃、磚頭堆——看上去都蘊含著某種令人驚歎的力量,甚至薯片袋都漂亮極了。陽光照射下,廢棄的啤酒瓶也變成了一根棕色火柱。 傑克異常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呼吸,眼前所有東西都好像被灑下的陽光鍍上金邊。他突然領悟,自己正站在一個曠世秘密的邊緣,而且他已經感到全身開始顫抖——半是恐懼,半是驚奇。 全都在這兒。所有東西。一切仍然在這兒。 雜草刷過他的褲腳,蒼耳刺進他的襪子,一陣清風拂過,吹起他面前的包裝紙。包裝紙反射出耀眼的陽光,一瞬間煥發出一種令人驚訝的內在光芒。 「一切仍然在這兒,他喃喃自語,並沒發現自己的臉龐也煥發出這種內在光芒。「一切。」 一個聲音一直在他耳邊低吟——實際上他從一踏入這塊空地就聽見這個聲音了。那是一種奇妙的高聲哼鳴,透出無法言喻的孤獨以及同樣無法言喻的魅惑。疾風在荒蕪的原野上呼嘯而過可能就發出這樣的歌聲,只是耳邊這個更加鮮活,像是千股歌聲匯合在一起的合唱。他低頭,居然看見一張張面孔,在糾結的雜草中,在低矮的灌木中,在雜亂的石堆中。面孔。 「你們是什麼?」傑克低聲發問。「你們是誰?」沒有回答,但似乎在合唱下面他聽見馬蹄踏地、槍炮連連、天使在陰影中高呼「和撒那和撒那(Hosannah),《聖經》中對上帝的讚美。」。他轉身,廢墟中的面孔也隨之變化,仿佛緊跟他的腳步,但並未包藏絲毫加害之心。第五十六街以及在第一大道另一側的聯合國大樓的一角在遠處隱約可見,但是聯合國大樓根本不重要——紐約根本不重要,這些都已經變得如同窗玻璃般蒼白。 哼鳴聲愈來愈大。現在它已經不是上千股歌聲的合唱,而有上萬股歌聲加入,從宇宙最深的一口井中噴湧而出。在這些和聲中,他隱隱聽見一些名字,但是並不真切。其中一個可能是馬藤,另一個是庫斯伯特,還有一個大概是羅蘭——薊犁的羅蘭。 除了名字,還有片斷的對話,其中包含成千上萬的複雜故事;但是在這一切之上,是那越來越強的奇妙哼鳴聲,仿佛一種震動想要在他腦海中投下明亮的白光。傑克突然悟出,這聲音是肯定、是白色、是永遠。這種認知讓他極度興奮,強烈的感情幾乎要把他撕裂。這是讚美他的合唱,正在空地上回蕩,正在為他而歌唱。 然後,在一片繁茂的蒼耳叢中,傑克看見了鑰匙……以及鑰匙前面的玫瑰。 17 傑克的腿終於再也撐不住,他跌了下來,雙膝跪地。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在哭,隱隱感到褲子也弄濕了。他雙膝著地向前爬去,伸手摸到蒼耳叢中的鑰匙。這把鑰匙的形狀曾經在他夢中出現過。 他暗想:末端的小S形弧度——那是一個秘密。 他伸手緊緊握住鑰匙,這當口,所有聲音和諧地彙聚成勝利的歡呼,甚至淹沒了傑克自己的喊聲。鑰匙在手指間閃出白光,一股強有力的震動躥上手臂,就好像他摸到了一根高壓電線,只是並無疼痛的感覺。 他打開《小火車查理》,把鑰匙放進去。接著他的視線落在玫瑰花上,意識到那才是一把真正的鑰匙——打開一切的鑰匙。他向玫瑰花爬過去,臉上燃燒著熾熱的渴望,眼睛裡閃爍出藍色火焰。 玫瑰長在一簇詭異的紫草裡。 當傑克靠近這簇紫草時,玫瑰在他的眼前突然綻放,露出深紅色的花芯;花瓣一片疊著一片,每一片都狂熱地燃燒著自己的神秘。可以說眼前這一切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熱烈、最活潑的景象。 他伸出髒兮兮的手臂觸摸這個花的奇跡,合唱開始吟唱他的名字……此時,極度的恐懼開始入侵他的心靈深處,如冰塊般冷酷,如石頭般沉重。 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兒。他能夠感覺到一陣陣的不和諧音,就像一件無價的藝術品上深深刻著一道醜陋的刮痕,或像傷兵冰涼的皮膚下致命的低燒。 就像是蠕蟲,入侵的蠕蟲,就潛伏在下一個路口的拐彎處。 這時,玫瑰花芯在他眼前展開,放出一道耀眼的黃光。這陣非凡的震動掃光了他所有的思緒。一瞬間,傑克以為他看到的只是染上一層神秘的內在光芒的花粉,如同這片廢棄空地中所有東西都發出內在光芒一樣——他是這樣以為的,即使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玫瑰中有花粉。他湊近一看,卻發現花芯中耀眼的黃圈根本就不是花粉,而是一個太陽:一個巨大的火爐在紫草裡的玫瑰中央熊熊燃燒。 忐忑的感覺又重新襲來,只不過現在已經增強為全然的恐懼。是對的,他心想,這兒的一切都是對的,但是仍然可能出問題——已經開始出問題了,我猜。我被允許在承受範圍之內感受到的這種謬誤……但是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應該怎麼辦? 它就好像蠕蟲一樣。 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心臟,怦怦跳動,破壞了玫瑰寧靜的美麗,嘶叫著褻瀆了原本可以安撫鼓舞他的合唱聲。 他湊近玫瑰,發現花芯那兒不止一個太陽而有許多……似乎所有太陽都被兇猛但也很脆弱的外殼包裹。 但是這不對。一切都有危險。 傑克心裡明白觸摸這個耀眼閃光的小宇宙只會帶來死亡,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他伸出了手。這個簡單的動作並沒有包含好奇或恐懼,只是單純地包含著強烈而無言的願望,想要保護這朵玫瑰的願望。 18 過了很久,傑克悠悠醒轉。他只知道他暈了很長時間,而且頭痛得仿佛要炸開似的。 出了什麼事兒?我被搶劫了嗎? 他翻身坐起來。頭又抽痛起來。他抬手按住左邊的太陽穴,摸到黏糊糊的血。他低頭看見旁邊雜草叢中戳出一塊石頭,石頭一端的圓角也被染紅。 如果這角再尖一點兒,我大概要麼已經死了、要麼昏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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