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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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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熊知道,又有人來到了它的領地。它是這片森林的統治者,儘管森林廣袤,但是沒什麼事情能逃過它的注意。它並沒有和這些外來者打過照面,並非因為它害怕,而是因為他們沒犯著它,和它也沒什麼關係。可是寄生蟲繼續侵蝕它的神智,它變得更加瘋瘋癲癲,它開始相信是那些原住民又回來了。他們又會設陷阱,燒森林,玩那些老一套愚蠢的詭計。當它每天躺在距離外來者露營地三十多裡的巢穴裡日漸虛弱時,它開始相信這些原住民終於掌握了新的管用的把式:毒藥。 它要大肆報復,但不是為了什麼身上的小傷口,而是為了在完全被毒死之前徹底趕走這些人……可等它跑出來,所有的神智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狂怒。腦袋裡面一直響著生銹機器的嗡鳴——這個聲音在它耳邊一直吵個不停,不給它片刻安靜——而且不知怎麼的,它的嗅覺突然變得特別靈敏,一絲不差地把它引到三個旅行者的營地。 這頭巨熊的真名並不叫米爾,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它像一座大廈、一座高塔,在樹叢間移動。它渾身長滿毛,雜亂地插著斷枝和針葉的大腦袋不停地左搖右晃,頭頂紅棕色的眼睛裡噴出熾熱的癲狂。它時不時會打個雷轟轟的大噴嚏——阿嚏——這時鼻孔裡就會噴出一團白濛濛的霧氣,其中全是蠕動著的寄生蟲。它的前掌上長著三寸長的曲爪,能毫不費力地推倒一棵棵大樹。體液和糞便混合的怪味兒從龐大的身軀散發出來,所過之處留下一串深陷的腳印。 它頭頂上有個什麼東西,忽忽急轉,發出尖銳的聲音。 巨熊的行進路線幾乎是一條直線,它要筆直地走到入侵者落腳的地方,他們居然敢再回到它的森林,居然敢讓它的腦袋這麼痛苦。不管是原住民,還是什麼新來的人,他們全得死!它有時會為推倒一棵死樹偏離原來的路線,因為那種幹雷一樣的隆隆聲讓它興奮。大樹轟然倒在地上或者臨近的樹上,碎屑揚起,遮暗陽光。濛濛塵埃中,巨熊撥開歪歪斜斜的樹枝,繼續前進。 3 兩天以前,埃蒂又開始雕刻木頭——這是他十二歲以來第一次試著刻點兒什麼。他還記得小時候他很喜歡幹這個,而且他也相信他肯定幹得很棒。不過他已經記不大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證明:亨利,他的哥哥,特別不喜歡看見他雕刻木頭。 噢,看這個娘娘腔,亨利總是說,今天刻些什麼,娘娘腔?洋娃娃的小房子?讓你小雞雞撒尿的小尿盆兒?噢……,看呀,真是可愛呀! 亨利從來不會直接告訴埃蒂不要做什麼事兒,從來不會直接對他說,你能不能不要再幹這個了,小弟?你很出色,但是每次你出色的時候,總會讓我覺得緊張。因為,你瞧,我才應該是那個什麼事兒都做得最好的人。我才是。亨利·迪恩。所以說,我的小弟弟,我想我會一直戲弄你。我可不會直接告訴你「嘿,別去幹那個,這會讓我心裡不舒服」,因為如果我這樣說,會顯得我該死地小氣。但是我會一直奚落你,因為這就是哥哥常幹的事兒,不是嗎?哥哥不都是這樣兒。我會戲弄你,嘲笑你,開你的玩笑,直到你……見鬼……別幹了!好嗎? 呃,不好。但是在迪恩家,總是亨利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直到現在,看起來這仍然是對的——不好,但是是對的。如果你深究這兩個詞,你會發現其中細微的差別。說這是對的有兩個理由,一個是表面的,一個是私底下的。 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亨利在迪恩太太去上班的時候總是照看埃蒂。他必須每時每刻看好埃蒂,因為以前迪恩家有個女兒。如果她還活著,比埃蒂大四歲,比亨利小四歲,但事實上,你瞧,她沒活下來。埃蒂兩歲的時候,她被一個喝醉酒的司機撞死了。當時她只是在路邊看其他孩子玩跳房子。 埃蒂小的時候常常會想起他的姐姐,尤其是他在聽梅爾·艾倫解說揚基棒球隊比賽的時候。擊中球時梅爾會大叫:「上帝啊,他全打中了!我們呆會兒再見!」呃,那個醉鬼撞倒了格洛麗亞·迪恩,上帝啊,我們呆會兒再見。現在,格洛麗亞已經在天堂安息,但並不是因為她不走運,也不是因為紐約州在那個醉鬼第三次答應改過後決定不吊銷他的駕駛執照,甚至也不是因為上帝一時大意;一切都得歸咎於(就像迪恩太太一直告訴她兒子的那樣)當時沒有人在旁邊照看格洛麗亞。 亨利的職責就是要確保不會再有同樣的事兒發生在埃蒂身上。這就是他的職責,而且他也照做不誤。但這可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亨利和迪恩太太都這麼認為。他們倆經常提醒埃蒂,亨利是作了多麼大的犧牲來保護埃蒂的安全,讓他遠離醉酒的司機、強盜、癮君子,甚至那些在附近天空盤旋的外星人、那些會從不明飛行物上下來駕駛著核電發動噴氣式雪橇抓走小孩兒的外星人。所以不能讓亨利再有一絲不舒服,因為這個巨大的責任已經讓他精神緊繃。如果埃蒂做的事兒的確讓亨利緊張,那麼埃蒂必須立即停止。這是報答亨利的方式,以感 謝他總是照看埃蒂。當你這樣想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比亨利優秀對亨利是多麼不公平。 還有一個私底下的原因。那個原因(有人可能會說,世界下的世界)更加強有力,因為它永遠不能被說出口:埃蒂幾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允許自己比亨利優秀,因為亨利實際上什麼事兒也做不好……當然,除了照看埃蒂以外。 亨利在他們家附近的操場上教埃蒂打籃球——那是紐約的郊區,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如同夢境一般聳立在天邊。埃蒂比亨利小八歲,身形小很多,但他也更靈活。他對籃球有天生的直覺;只要他一到這坑坑窪窪的水泥場地上,只要他手裡有球,所有動作就像印在他的腦袋裡一樣流瀉而出。他跑得更快更靈活,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比亨利優秀。如果他沒在和亨利打球的過程中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亨利暴戾的眼神和在回家的路上總對他老拳相向也應該讓他有所領悟了。亨利號稱那些拳頭都是他的小玩笑——「畏畏縮縮,吃我兩拳!」亨利總會興奮地大叫,然後埃蒂的胳膊就得挨上砰砰兩拳——這拳頭感覺可不像開玩笑,反而更像是警告,仿佛亨利在說你可別給我裝樣兒,打球的時候可別讓我顯得愚蠢,我的小弟弟;你最好記著,是我在照看你來著。 讀書……棒球……捉迷藏……數學……甚至跳繩這種女孩子的遊戲,全都是這樣,他比亨利優秀,或者會比亨利優秀,這個事實無論如何必須得保密。因為埃蒂是弟弟。因為亨利一直照看他。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私底下的原因,也是最簡單的原因:所有這些都得保密,因為亨利是埃蒂的哥哥,而且埃蒂崇拜他。 4 兩天以前,當蘇珊娜在剝兔皮、羅蘭在做晚飯的時候,埃蒂在營地南面的樹林裡看見一根樹枝從樹墩上很滑稽地戳出來,一瞬間一種怪異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覺得這就是人們常講的似曾相識。他直勾勾地盯著這根看上去像是變形門把的樹枝,嘴巴刹那間變得很幹。 幾秒鐘之後,他才意識到他眼裡看的是從樹墩上戳出來的樹枝,腦子裡想的卻是以前他和亨利住處的前院——想著他屁股下面熱乎乎的水泥地,巷口垃圾堆散發出的臭氣。他想起當時他左手握著一段木頭,右手拿著一把從抽屜裡拿來的削皮刀。這根從樹墩上戳出來的樹枝勾起了他的回憶,讓他想起他曾經一度瘋狂喜歡雕刻,只不過持續時間很短。也許這段記憶被埋藏得太深,以至於一開始他沒有絲毫印象。 雕刻最讓他著迷的地方在於可以看見,即使在動手之前。有時候,你可以看出一輛轎車或卡車,有時候是一隻狗或者一隻貓。還有一次,他記得,他看出了神像的臉——他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過的東島的一尊巨石神像。木刻最大的樂趣就是你發現居然可以不損壞木頭也能把它變成另外一樣東西。也許你用不上所有木頭,但只要你足夠小心,可以用上大部分。 埃蒂發現這個樹墩一側的突起裡好像藏著什麼東西,他想他也許能借用一下羅蘭的刀,看個究竟——羅蘭的刀可是他用過的最鋒利、最堅硬的工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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