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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5

  奧黛塔本可以坐著豪華車到處跑,即便是在一九五九年——那時她父親還在世,而她也沒有富到一九六二年他去世時那種巨富的程度,在她二十五周歲生日時,她名下的錢財已交給她自己管理了,她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但是,她對某個保守的專欄作家一兩年前杜撰的一個詞壓根兒不感興趣——那個說法叫做「豪華車自由」。她年輕得不想讓別人看出自己的真實地位,只是還沒有幼稚到(或是愚蠢到!)相信自己老穿著一兩條褪色的牛仔褲和卡其布襯衫就能真正改變她的社會地位的程度,當然她本可讓司機接送卻去搭乘公交車和地鐵,(她太自我中心了,並沒留意到安德魯受到傷害和深為不解的臉色;他喜歡她,還以為這是她拒絕他的某種方式,)也並非出於那種信念,不過她還是幼稚得仍然相信某種表白的姿態有時會抵消(或至少是蓋過)真實境況。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九日晚上,她為這種姿態付出了膝蓋以下兩條腿的代價……還有她的一半心智。

  6

  奧黛塔先是被人用力拖,然後再是推,最後被捲進了洶湧翻騰的浪濤中。她是一九五七年開始捲進去的,那件事最終被稱之為「運動」而沒有命名。她知道某些背景,知道為平等權利的鬥爭並非始于解放宣言(指一一八六三年一月一日林肯總統發佈的解放美國奴隸的法令),而是要追溯到第一艘駛入美國的販運奴隸的船隻(抵達佐治亞,事實上那是英國人在此安置流放罪犯和失債者的殖民地),但對奧黛塔來說,這一切似乎都是從同一個地方開始的,有同樣的三個單詞作為標記:我不走。

  這是在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一輛公交車上發生的,那兒個詞從一個著名的黑人婦女嘴裡說出,她名叫羅莎·李·派克(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女活動家。

  下文涉及的事件發生在一九五五年),這羅莎·李·派克就是不肯從公交車前面的車廂退到後面去,這當然是吉姆·克勞的公交車(原是十九世紀初一個黑人劇團的保留劇目,後來這個劇名專指黑人和他們的隔離生活。吉姆·克勞的公交車,指一九六0年代以前美國南方各州在公交車上實行的種族隔離)。很久以後,奧黛塔也和人們一起這樣高唱「我們不走」,這情景總讓她想起羅莎·李·派克,她唱這歌時總有一種羞。隗之感。要和你的隊伍一起,跟大家匯成人流一起唱出「我們」 是容易的;甚至對於一個沒有腿的女人也是一件不難的事。唱出「我們」是多麼容易啊,做「我們」是多麼容易啊。但在那輛車上並沒有「我們」,那輛車上准是混合著陳年的皮革味兒和經久不散的煙味,車上的廣告卡片上寫著:幸運抽獎Ls.M.F.T.(當時美國的一種煙草促銷廣告)看在天國分上去你選擇的教堂。喝下奧佛汀(十九世紀後期瑞士人發明的一種混合軟飲料)!你會看見我們想讓你看到的!帶靠背的扶手座椅。二十一種了不起的煙草造出了二十支美妙的香煙,當時並沒有「我們」在那個疑慮地瞪著你的司機眼皮底下,只有她一個人坐在一群白人乘客中間,坐在後邊車廂裡的黑人也同樣用懷疑的眼光打量她。

  沒有我們。

  沒有成千上萬遊行的人們。

  只有羅莎·李·派克用那三個單詞掀起的一陣巨浪:我不走。

  奧黛塔有時會想,如果我做了這樣一件事——如果我有這麼勇敢——我的餘生將會非常幸福。但這樣的勇氣是我所不具備的。

  她曾在報上讀到過派克遭遇的事情,一開始並不是很感興趣,興趣是一點一點來的。正如最初幾乎無聲無息的種族衝突,後來引發了整個南方的軒然大波,很難說她的激情與想像力是什麼時候或怎樣被這項運動所感染。

  一年或一年多以後,她和一位年輕男子不經常地有一些約會,那人帶她去過格林威治村,那兒有一些年輕的(大部分是白人)鄉村歌手,他們的演出節日裡增添了某些令人驚訝的新歌——完全想像不到,他們往那些歌裡加入了古老的戲謔調門,諸如約翰·亨利(十九世紀美國黑人大力士,作為一名工人在鋪設切薩皮克一俄亥俄鐵路工程中大顯身手。在挖掘一處隧道時,他手持兩柄二十磅大錘與新式蒸汽錘他的大錘玩轉新式的蒸汽錘,(卻在這過程中害了自己,主啊,主啊(在一首名為《約翰·亨利》的黑人歌謠中每一節都有「主啊,主啊」(Lawd,Lawd)的過門),)還有巴比利·艾倫[巴比利·艾倫(BarbryAllen)]怎樣殘忍地拒絕她那害相思病的年輕求婚者,(結果卻死於羞愧,主啊,主啊,)音樂中注入了新的內容,唱出了在這個城市如何受忽視被歧視的感受;在一個明明可以勝任的工作中,怎樣由於錯誤的膚色而讓你捲舖蓋走人;怎樣被送進監獄被查利先生鞭打,只因為你的黑皮膚,而你竟然敢——主啊,主啊——在亞拉巴馬,在蒙哥馬利城,在伍爾沃思公司(詹姆斯·鮑德溫一九六四年創作的話劇《致查利先生的布魯斯》中的人物)的午餐桌。卜和白人坐在一起。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荒謬,從那以後,她才開始對自己的父母,父母的父母,父母的祖先感到好奇。她從來沒看過那本《根》——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阿曆克斯·哈利(美國作家。其代表作《根》寫於一九七六年)還遠遠沒有開始寫那本書,他甚至還沒想過要寫那本書。但這事兒卻荒謬地出現在她晚近的生活中,第一次讓她追溯到那許多代之前被白人鏈接起來的祖先們。當然這些是發生在她出生之前的事實,不過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資料碎片,其中看不出某種實在的如同方程式表示的那種變化關係,這完全不同於那些影響她日常生活的煩心的事兒。

  奧黛塔把她瞭解到的情況彙集到一起,真沒有多少東西,這讓她。

  很驚訝。她打聽到她的母親出生在阿肯色州的奧黛塔,她(是獨女)的名字就是根據那個城市取的。她打聽到她父親曾是一個小鎮上的牙醫,發明了牙齒封蠟技術並獲得過這項專利,這項技術在湮沒了十年之後突然問受到關注,她老爸一下成了一個中等的富人。在隨後的十年內,尤其四年後當滾滾財源到來之時,他又搞出了許多新的牙科治療技術,諸如畸齒矯正術啦,牙科自然整形啦,其技術多屬此類,在他和妻子女兒(第一次獲得專利權時她剛出生四年)移居紐約後,他創辦了霍姆斯牙醫技術公司,如今這家公司在牙科治療領域的影響力,就如同施貴寶公司(美國一家製藥公司)之于抗牛素領域。

  然而,當她向他詢問若干年來的經歷時——她未曾經歷的,老爸也未曾提及的歷史,他便會東拉西扯地說開去,而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情。有一次,她媽媽愛麗絲——他有時在心情好的時候會叫她媽,或是愛麗——說,「你得告訴她,丹,當你駕著福特車經過棚橋時,他們朝你開槍的事兒。」可是他朝奧黛塔的媽媽作了個閉嘴的陰鬱眼神,素來像只麻雀似的嘰喳不停的媽媽,旋即縮回椅背,一句話也不說了。

  自那晚以後,有那麼一兩次,奧黛塔想讓她母親說出些什麼,可是都一無所獲。如果在那以前她向她母親打聽,也許還能瞭解到某些真相,但因為她父親不想披露,她也就不說了——也不再對他提起,她意識到,過去的那些事兒——那些親屬們,那肮髒的紅土小道,那商店,那窗上缺了玻璃連個窗簾都沒有的污濁的底樓房間,那些傷天害理的侵擾,那些衣不遮體,用麵粉口袋權作長風衣的鄰家孩子——所有這一切,都被埋葬了,就像他把壞死的牙齒埋在完好的分辨不出是真是假的假齒冠下邊。他不說,也許是不能說,也許是有意識地讓自己被有選擇的記憶缺失症所困擾:「頂著齒冠的牙齒」正是他們在紐約中央公園南面格瑞瑪爾公寓的生活寫照。所有的細枝末節都藏在外表堅固密封的齒冠下面。他的過去被隱藏得非常好,從來都沒留出一絲罅隙,你沒法通過這表層障礙揭示深處的內核。

  黛塔知道某些事情,但黛塔不認識奧黛塔,奧黛塔也不認識黛塔,所以,牙齒仍光滑緊密地矗在那兒,像一扇守衛的大門。

  她有母親的某種羞澀,又有父親的堅定耿直,(不說話的時候,)

  有一次在父親面前她斗膽提到那個話題,那是僅有的一次,暗示他曾拒絕跟她談起的那筆信託基金的事兒——那筆本該屬￿他的信託基金從來沒有到手,雖說從來也沒過期。他拘謹地晃動著手罩的《華爾街日報》,折攏,疊好,擱在落地燈旁的冷杉木桌上。取下邡副無邊鋼架眼鏡,放在報紙上面。然後,他看著她,他是一個瘦瘦的黑人,瘦得幾乎形銷骨立,一頭灰發緊貼著頭皮糾成一個個小卷兒,此刻在那深凹的太陽穴上疚速張開,可以看見那處的靜脈有節奏地一顫一顫,他只是這麼說:我不想談我生活中的那一部分,奧黛塔,也不去想那些。

  那是沒有意義的。從那以後,世界向前發展了。

  羅蘭將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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