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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它確實病了,媽。你沒有看見它,它看起來……嗯,很粗野。」

  「如果你知道庫喬沒事,是不是就放心了?」

  布萊特點點頭。

  「那麼今晚我們給楓糖路南的阿爾瓦·桑頓去個電話,」她說,「請他上山看看,你看行嗎?我猜你父親出去的時候已經給他打過電話,請他喂一下庫喬。」

  「你真這麼想?」

  「是的,我這麼想。」阿爾瓦之類的人並不真是喬的朋友。據她所知,加利是喬惟一的真朋友,但人們有時樂於幫忙,他們指望日後什麼時候會有回報。

  布萊特的表情奇跡般地明朗了。成人又一次做出了正確的回答,就像魔術師從帽子裡拿出了一隻兔子。

  她並沒有高興起來,有一瞬間她的臉色反而陰沉了。如果她打電話給阿爾瓦,他回答說雨季以來他一直就沒見過喬,她該怎麼向布萊特說?好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但她確實不相信喬會把庫喬扔在家不管不間,這不像喬做的事。

  「現在去找你的阿姨好嗎?」

  「當然,等我把這吃完。」

  他只三大口就吃完了剩下的餡餅皮,緊接著咕嗜咕嘻地喝完了牛奶,然後他把椅子拉開,站了起來。她看著他,既覺開心,又感到驚駭。

  沙綠蒂付了帳,然後他們一起下了扶梯。

  「哇,真是一個大店。」布萊特好奇地說,「像一個大城,你說是嗎,媽?」

  「到了紐約,這兒就像羅克堡,」她說,「另外,不要說哇,布萊特,這就像詛咒一樣。」

  「是。」他扶著移動的扶手,四下張望。右邊有一個迷宮,裡面滿是嘰嘰喳喳叫嚷著的鸚鵡,左邊是一家日雜品店,裡面到處閃著鉻的光芒。布萊特看見一台洗碗機,它前面的一整塊都用玻璃做的,肥皂水在洗碗機裡的運動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出扶梯時,他抬起頭看向母親,「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嗎,媽媽?」

  「我正想告訴你、是這樣的。」沙綠蒂笑著告訴他。

  「她真好。」布萊特說。

  「唉、我真高興你這麼想,我自己一直就非常喜歡她。」

  「她是怎麼富起來的?」

  沙綠蒂停了下來:「這就是你對霍莉和吉姆的看法?富?」

  「他們住的那幢房子不便宜。」他說。她又一次看見他父親那張無形的臉從某個街角向他們窺視著,看見喬·坎伯腦後斜戴著那頂無形的綠帽子,眼睛睜得大大的,閃到了一邊。「那個點唱機,也那麼高價,她的錢包裡塞滿了信用卡,我們卻只有得克薩考卡———」

  她轉向他:「你覺得別人請你吃一頓很好的午餐,你在他們付帳時窺視他們的錢包很聰明嗎、』

  他的臉色看起來刺痛、驚訝,但這種臉色很快就收了起來,平緩下來,這又是喬·坎帕的伎倆。「我只是注意到,很難不看見,她那樣炫耀那些信—一」

  「她不是在炫耀它們!」沙綠蒂說,她震驚了。她又停下了,他們已經到了那家布料店的門口。

  「是的,她是在炫耀,」布萊特說,「如果她的錢包是~把手風琴,她就會用它拉起『西班牙女郎』了。』」

  她突然對他憤怒起來——一部分原因是他可能是對的。

  「她希望你能看見所有的東西,」布萊特說,「我就是這麼樣的。」

  「我對你的這個話題不是特別有興趣,布萊特·坎伯。」她的臉發熱,手很癢,想按他。就在剛才,在自助餐廳,她還愛著他……同樣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像是他的朋友。這些好感覺都到哪兒去了?

  「我實在弄不懂她怎麼弄來這麼多銅板。」

  「這個詞很粗魯,你難道不這麼認為?」

  他聳聳肩,公開反對,她猜他是有意向她挑釁。

  她的思緒又回到他對信用卡那件事的看法上,但它已經走得更遠。

  他正在拿另一種生活方式和他自己的、他父親的生活方式做對比。她是不是覺得只要她希望他喜歡上霍莉和吉姆的活法————一種她自己因為運氣不濟,或因為愚蠢,或兩者因素都有,而被拒之門外的生活方式——他就會自動喜歡上它?他難道就沒有權力去批評……或分析『?

  是的,她承認他有這個權力,但她沒有預料到他的觀察會這麼讓人不安(從直覺看)、複雜、精確,或這麼讓人壓抑地消極。

  「我想錢是吉姆賺的。」她說,「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嗎?」

  「我知道,他是個筆桿子。」

  這一次她不再跟他爭了。

  「你盡可以這麼想。霍莉和他結婚的時候,他正在緬因大學波特蘭分校讀法律預科。他在丹佛法學院讀書的時候,霍莉沒日沒夜地工作來支撐他的學業。事情總是這樣。妻子們工作,這樣她們的丈夫可以安心讀書,學一些特殊的技能……」

  她的眼睛在找霍莉,最後她在左邊的某個巷子裡看見了妹妹的頭頂。

  「總之,最後吉姆從法學院畢業了,他和霍莉搬到了東部,他在布裡奇波特的一家法律事務所工作的時候,還沒有掙到多少錢。他們住在一套在三樓的公寓套間裡,夏天沒有空調,冬天沒有多少暖氣。但他最終走出一條路來,現在他是一個所謂的初級合作者。我想,就我們的標準,他確實已經賺了不少錢了。

  「也許她炫耀那些信用卡,是因為有時她內心仍覺得貧窮。」布萊特說。

  她被這種怪誕的認識驚呆了,算了。她理了理他額前的頭髮,沒有再對他生氣:「你確實說過喜歡她。」

  「是的,我說過。她在那兒,就在那兒。」

  「我看見了。」

  他們和霍莉走到了一起,霍莉已經抱了一大棒窗簾,正要去看桌布。

  太陽終於落到房子後面去了。

  品托車裡的火爐一點點地冷卻了下來。一陣時大時小,但總能感到的微風起來了,泰德高興地把頭轉過去。

  他感覺好些了,至少比一天中的其它時候都好些了,實際上,一天中的其它時間他都像是在做惡夢。

  好幾次他出去了,他真的就離開車走出去了,他還能記得很清楚。他騎上了一匹馬,他騎著馬在一段長長的場地上跑著,他的身邊有幾隻兔子在玩耍,那情景就和他媽媽、他爸爸帶他到市里奇頓的魔燈劇院看到的一部卡通片裡的故事一樣。場地的末端有一個池塘,池塘裡有鴨子。鴨子很友好,泰德和它們一起玩。這比和媽咪在一起要好,因為惡魔和媽咪在一起,就是那個從他衣櫥裡走出來的惡魔。惡魔不在鴨子呆的地方。

  儘管泰德隱隱地知道,如果他在那個地方呆的時間太長,他可能就會忘了回來,但他還是喜歡那兒。

  這時太陽已經落到了房子後面,陰涼的陰影出現了,陰影幾乎密集到可以形成紋理,就像天鵝絨。惡魔已經不再試圖抓他們了。郵遞員沒有來。但至少他可以舒適地休息了。

  最糟的是他這麼渴,一輩子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喝水。這就是為什麼有鴨子的地方讓他這樣著迷——那是一片潮濕的綠地。

  「你在說什麼,寶貝?」媽咪的臉向他彎下來。

  「渴。」他說話的聲音很嘶啞,像一隻青蛙,「我真渴,媽咪。」

  他記得過去他總是發錯「渴」字,但夏令營的的小孩都像獎蘭地·霍夫奈格爾發錯「早餐」那樣笑他,叫他嬰兒。所以這以後他就發對了,每一次忘記「渴」字怎麼讀時,他就會在。心裡狠狠地責備自己。

  「是的,我知道,媽咪也渴。」

  「我打賭屋裡有水。」

  「寶貝,我們進不了屋,確實進不了,那條壞狗就在車庫前面。」

  「在哪兒?」泰德跪起來,他驚異地感到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正在穿過他的腦袋,就像一陣慢慢斷裂開來著的波。

  他把一隻手放在儀錶板上支撐住自己,那只手好像是在一個一英里長的手臂的末端,「我看不見他。」甚至他的聲音也很遙遠,回蕩著。

  「坐下來,泰德,你會……」

  她仍在說話,他感覺到她扶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一切都是那麼遙遠。聲音也像是從灰濛濛的遠方傳來的,他和她之間像隔著迷霧,就像今天早上……或總之那個他爸爸出門旅行去的早上。但就在前方有一塊明亮的地方,所以他離開媽媽向那個地方走去。

  那裡是鴨子呆的地方,鴨子、池塘、睡蓮葉。媽咪的聲音變成了遙遠的嗡嗡聲,她美麗的瞼,那麼大,總在那兒,那麼平靜,像有時看向他窗戶的月亮的臉,昨天晚上很晚他爬起來去窗口尿尿……那張臉也變得灰濛濛的,看不清邊界了。它融進了迷霧中。她的聲音變成了蜜蜂懶洋洋的嗡嗡聲,被那些蜜蜂葉一下很不好,它們輕拍著水面。

  泰德和鴨子一起玩耍。

  多娜打起了瞌睡,她醒來的時候,所有的陰影都已經連成了一片,坎伯家汽車道上只剩下了一片灰色。不知何時又已經到了黃昏,而他們——真不可置信——還在這兒。

  太陽坐在地平線上,圓圓的,桔紅中帶著血。它看著她,像一見曾落入血中的籃球的臉。她在嘴裡轉了一圈舌頭。結成了粘膠的口水不情願地分離了,又變成或多或少正常的唾沫。她喉嚨裡的感覺就像法蘭絨。她在想,如果她躺在家中花園裡的水龍頭下,把龍頭開到最大,讓冰涼的水像瀑布那樣沖下來,那該有多好。這幅畫面這樣清晰、強烈地出現,以至於她開始發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它是這樣強烈,她的頭已經開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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