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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她沒有理由失去控制。所有的事都會好,不是嗎?當然是。狗不在視野裡已經有不只一個小時了。郵遞員……已經快十點了,郵遞員很快就會來了,那時車裡的熱也就沒什麼了。「溫室效應」,他們這麼叫它。她曾經看過在一份防止虐待動物協會的宣傳品,它解釋了為什麼天這樣熱時你不能長時間把狗關在車裡,這就是因為溫室效應。那本小冊子說,在停在大太陽下的車裡,如果窗玻璃都搖上了,溫度可以達到華氏140度,所以出去買東西或看電影時把寵物悶在車裡是很殘酷很危險的事。多娜發出一聲短短的、嘶啞的笑。

  鞋子正好套在另一隻腳上,不是嗎?現在是狗把人鎖起來了。

  好了,郵遞員就要來了。

  郵遞員一來,一切就要結束了。保溫瓶裡只剩下四分之一瓶牛奶已經不重要了。今天早上她要上廁所,就用了泰德的保溫瓶——或試圖用——它溢了出來,品托車裡充滿了尿味,這種不愉快的味道看來正隨著溫度的升高而變得強烈。她已經蓋上了那個保溫瓶,把它從窗口扔了出去,她可以聽見它撞在礫石上時發出的碎裂的聲音,當時她大叫了起來。

  這些都不重要了。試著往保溫瓶裡小便實在是恥辱和有失身份的事,當然是,但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郵遞員就要來了——即便他現在還遠在卡爾賓大街,在覆蓋著長春藤的磚結構郵局前向他藍白相間的小卡車上裝信……或可能地已經開始了他每日的發送,可能已經從117道向楓糖路進發。

  但不管怎樣,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她很快就可以帶著泰德回家,他們會上樓,他們會一起脫衣服,沖澡,但在她和他進浴缸,在淋蓬頭底下沖洗前,她會從第二層架子上取下那瓶香波,把蓋子穩穩地放在水槽的邊上,她會首先洗泰德的頭髮,然後是她自己的。

  泰德又在念那張黃紙了。

  他的嘴唇無聲地動著,他不是真的在讀,不是他未來兩年該做的那樣(如果我們從這裡出去——她叛逆的思想立即毫無意義地加上一句),而是一種死記硬背式的讀。駕校訓練功能文盲準備駕駛員考試的筆試時,就要他們這樣做,她曾在哪兒看見過,可能是在一個故事片裡看到的,這不是很讓人驚奇嗎?人腦怎麼能存得下這麼多髒東西?當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時候,這些東西又都吐出來,這不也讓人很驚奇嗎?這就像潛意識裡的一台反向工作的垃圾粉碎機。

  這讓她想起發生在她父母住宅裡的一些事,那時她也住在那兒。

  在她母親的一次著名的雞尾酒會(多娜的父親總是這麼稱呼它們,他說的時候會帶著一種能自動讓這些話變成黑體的諷刺的語調,這種語調能讓薩曼莎變瘋)以前不到兩個小時,廚房水槽裡的垃圾粉碎機不知怎麼反了出來~些東西,她的母親又把這台小機器打開,想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清裡乾淨,就在這時,綠色的粘乎乎的東西突然沖了出來,全都噴到了天花板上。多娜那時只有十四歲,她記得她母親歇斯底里的激怒讓她感到驚恐、噁心。她噁心是因為她母親在人們面前大發脾氣,而這些人愛她,非常需要她一起營造一個熟人之間隨和的小群體的氣氛,他們遠道而來,想在這兒自由自在地大口喝酒,大塊吃烤麵包;她驚恐是因為她在母親的怒氣中看不到什麼邏輯性……因為她從她父親眼中看到的表情,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厭惡。那時她第一次真正地相信——信任自己的勇氣——自己會長大成為一個女人,一個至少有機會努力做得比自己的母親更好的女人,不至於像母親那樣碰到一點小事就變得進入那種讓人驚恐、噁心的狀態……

  她閉上眼,試圖把這一連串的想法趕出去,她對記憶喚起的生動的情感已經覺得不安了。防止虐待動物協會、溫室效應、垃圾粉碎機,下一個是什麼?我是怎麼失去童貞的?六次可愛的休假?郵遞員,這才是應該想的,這該死的郵遞員。

  「媽咪,可能汽車現在可以啟動了。」

  「寶貝,我嚇壞了,我不敢試,電池已經這麼快用完了。」

  「但我們只是幹坐在這兒,」他說,聽起來已經暴躁、厭倦而生氣了,「如果我們只是幹坐在這兒,電池有沒有用完又有什麼區別?試一試!」

  「不要給我下命令,老兄,否則我會接你的屁股!」

  他在她嘶啞、生氣的嗓音中縮著不說話了,她開始詛咒自己。地刺痛了……難道能責備他?而且,他是對的。這是真正讓她生氣的地方。但泰德不理解,她不願意再試發動機的真正的原因,是她擔心汽車的轟鳴聲會把庫喬引來,這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事。

  她堅決地轉動了點火開關上的鑰匙。

  品拓的發動機現在轉動得非常慢,發出一種拖拉、抗議的聲音。它咳了兩聲,但不點火。她轉回鑰匙,按了一下喇叭,車發出了一種模糊、低低的鳴叫,幾乎傳不出五十碼,更不用說山下的那幢房子了。

  「好。」她的聲音敏銳、殘酷,「你很開心?好。」

  泰德開始哭了,多娜記得很清楚,他只是個嬰兒時,開始哭的時候就是這樣:嘴拉成一張顫抖的弓,第一聲嗚咽開始前眼淚就沿著面頰流了下來。她把他樓到身邊,向他道歉,說她並不想這麼壞,她只是自己也心煩意亂。她告訴他,只要郵遞員一到,一切就都會過去,她就可以帶他回家,給他洗頭。她想:有機會努力做比你的母親更好的女人,當然,當然,小孩,你只不過跟她一樣。你說的只不過是她在類似的場合下會說的話。你感覺糟糕的時候,你做的只不過是傳播痛苦、分享財富。好了,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是嗎?可能泰德長大後對你的感覺也像你對——

  「為什麼這麼熱,媽咪?」泰德遲鈍地問。

  「溫室效應。」她想都沒有想。她的心不在這上面,這她知道。如果這是任何一種意義上對母親資格或成人資格的終考,那麼她已經失敗了。他們呆在這個汽車道上有多少時間?最多十五個小時,她已經裂開、崩潰了。

  「到家時我能不能吃一個胡椒粉博士,媽咪?」他問,「惡魔的話」浸著汗,皺折著,在他腿上鬆軟地放著。

  「你什麼都可以吃。」她說,緊緊地摟著他。但他的身體令她異常驚駭地木然。我不該對他大喊,她煩亂地想。沒對他大喊過就好了。

  但她應該能做得更好,她答應過自己。因為郵遞員很快就要來了。

  「我想惡——我想狗會吃了我們。」泰德說。

  她想回答,但沒有說出口。

  庫喬仍然不在附近。品拓發動機轟鳴的聲音沒有把它引來。可能他睡了;可能地發生痙攣,死了。那會很妙……特別是如果他慢慢地痙攣,痛苦地痙攣。她又看向後門。它那麼誘人地近。它鎖著,她現在已經肯定了。人們出去的時候,他們總是鎖上門。試著沖向門只是一種有勇無謀的做法,特別是郵遞員就要到了。像真的一樣把它在腦海中過一遍,維克有時這麼說。她不得不這樣,因為它是真的,最好假定庫喬還活著,它就躺在那兩扇半開的車庫門後,躺在陰影裡。

  想到陰影的時候,她的嘴濕了。

  已經十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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