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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好。」喬說,他說話已經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別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去芬威的嗎?」

  「不知道。」

  「1——9——-6——-8——年,」喬靠倒在加利的手臂裡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邊說一邊把剛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來,「我的小子還沒出生,他們和老虎隊打,六比四,輸了,這些乳臭未乾的傢伙。諾姆·凱什在第八局一開頭就打了個本壘打。」

  「你想什麼時候去?」

  「星期一下午三點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會把他們送到波特蘭發狗車站,那樣我上午剩下的時間和下午的一半時間就可以做準備。」

  「乘小汽車還是乘卡車去?」

  「小汽車。」

  加利看問夜空,目光柔和,充滿夢想。「老酒,棒球,女人,」他說,稍稍站直了一點,「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你去嗎?」

  「當然。」

  喬輕輕地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笑起來,沒有誰注意到庫喬的頭正從鋒利的前爪上抬起來,輕輕地嗥叫了一聲。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點點中來到了。

  霧很濃。布萊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樹,它大約在三十米外。

  小樓仍在沉睡著,但他已經睡不著了。

  他要去旅行,這讓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激動不已。只有他和母親,他感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識深處,他很高興父親沒有一起去,他會自由自在,用不著費盡力氣去遵照某種神秘的男性理想活著,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達到了那種理想,但他連理解起來都很困難。他感覺很好,難以置信地好,難以置信地充滿生氣。

  他為那些沒有在今天這個好的、有霧的早晨出門旅行的人感到難過,因為大霧過後,又會是炎熱的一天。他計劃坐在汽車的窗邊,看夠從斯普林大街灰狗車站到斯圖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雖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現在還不到五點……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會炸的。

  他躡手躡腳地穿上牛仔褲和羅克堡美洲獅T恤衫,又穿上一雙白色運動襪和他的凱茲鞋。他下樓做了一碗可可熊。他儘量輕聲地吃,但當嘎吱嘎吱的咀嚼穀製品的聲音穿過他的腦袋傳進他的耳朵時,他相信整個小樓都能聽見。在樓上,他的父親呼嚕地發著什麼聲音,在雙人床上翻了個身,母親也在翻身,雙人床的彈簧吱吱地響著,他的頜跟著停住了。他想了一會兒,又從後門廊的碗櫃裡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輕地關上紗門。

  空氣已經開始溫熱,但在大霧中,夏日裡每一樣東西的氣味都純淨得多了。

  東方,在一片影影綽綽的東西(他知道那是東方山坡盡頭的松林帶)上,他可以看見太陽,它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輪滿月那樣小,發著銀白色的光芒。潮氣很重,周圍仍一片寂靜。

  八、九點後大霧會消退,但今天一天都會很潮。

  布萊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樂充滿了:一周後就要第二次收割的乾草的氣息,糞肥,還有母親的玫瑰。他甚至可以聞到一些加利·佩爾維爾家耀武揚威的金銀花的香氣。

  這些金銀花像一片膩人的、貪婪的葡萄藤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標誌加利地產的籬笆。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穀倉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間時,從肩上望回去,他們家的小樓在白霧中消退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又走了幾步,那個輪廓完全被吞沒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頭看著他的銀白色的小太陽。他可以聞到灰塵、潮氣、玫瑰和金銀花的氣味。

  一聲嗥叫。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收縮成一束束的鐵絲。

  他像一個突然掉進童話故事裡的孩子,恐懼中的第一個念頭是:狼!他慌然四顧,然而周圍只有一片白色。

  庫喬從霧中出現了。

  布萊特的喉嚨中咕咕地發出一聲抱怨。

  那只和他一起長大的狗,那只耐心地拉著身穿喬在鋪裡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謂飛行器裡,快樂地尖叫著的五歲小布萊特繞著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只每天下午風雨無阻地在郵箱進安靜地等他放學回來的狗……和在晨霧中顯然出來的這個一身泥汙、毛髮蓬亂的鬼魂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這只聖·伯奈特狗可憐的眼睛現在有點發紅,愚蠢地向下看著,它們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雙豬的眼睛。它的身上覆蓋著一層棕綠色的泥,像是剛在草地底的沼澤裡打過滾,它的鼻吻向上皺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萊特咧著嘴,把他嚇呆了。布萊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嚨口怦怦地向外跳。

  混濁的白沫正慢慢地從庫喬的牙縫間向下滴。

  「庫喬?」布萊特輕輕地叫了出來,「庫喬?」

  庫喬看著這個男孩,已經認不出他了。

  它認不出他的相貌.認不出他衣服的顏色(它不能像人類那樣精細地分辨顏色),認不出他的氣味。

  它看見的是一隻兩條腿的惡魔。庫喬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荒誕、恐怖,它的腦海裡只有兇殺,它要撲咬,要撕打,它心靈深處看見一個自己迷霧般的影子向這個男孩撲去,把他撲倒在地,把他的骨肉撕開,喝那垂死的心臟搏動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這時,那個恐怖的形狀說話了,庫喬認出了他的聲音。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從沒有傷害過它,它曾愛過那個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會去死。

  這種感覺驅散開了兇殺的印象,讓那種印象如同它周圍的白霧一般模糊,消失了。

  它病中那條湍急、喧囂的河流堵斷,又重新接上了。

  「庫喬,怎麼啦?」

  但被編幅抓破鼻子前的那個庫喬最終消失了,那條病了的、危險的狗,最後一次翻轉了出來。

  庫喬跌跌撞撞地轉身走進白霧深處。白沫從它的鼻吻濺落到塵土上。

  它開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著它跑,嗡嗡響著,大聲抱怨著,讓它在仇恨和兇殺中渾身劇痛。

  它開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叢中翻滾,它啃它們,它的眼睛也在翻滾。

  世界是一片瘋狂的氣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種氣味的來源,撕碎它們。

  庫喬又開始曝叫。

  它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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