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斯蒂芬·金 > 厄兆 | 上頁 下頁
一四


  「要是我決定不呢?要是我決定就在那攤牛奶中強姦你呢?」

  她從纏結的頭髮中向他看去,她面無血色,兩眼瞪得那麼大,眼白都出來了:「那你就準備動手搏鬥,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扯下你的率九,挖出你的眼珠,不會有一絲猶豫。」

  他的臉貼近之前,有一瞬間,她看出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她身手敏捷,打網球時他可以贏她,但她也會讓他出一身汗。他的睾九和眼珠也許會保住,但很可能她會在他臉上抓出幾道痕來。

  問題是他今天要走多遠。她嗅到廚房的空氣中有某種東西,混濁,讓她難受,像大叢林裡的一陣霧氣,最後她沮喪地弄清那只是她的恐懼和他的暴怒,正從他們的毛孔中散發出來,形成的一種混合物。

  「我要把櫃子帶回店裡,」他說,「為什麼不可以讓你英俊的老公到商業區去取它,多娜?他可以和我好好地談談,談談剝皮。」

  他於是走了,猛地拉上門(這扇門連通起居室和門廊),那聲音幾乎要震碎窗上的玻璃。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貨車的馬達轟鳴,響響停停了幾次,又降回到正常的工作音高,汽車發動起來,輪胎在地上滋滋地擦了幾聲,他走了。

  多娜慢慢地擦著地,不時起身到水槽邊把布擰乾。

  牛奶沿著水槽向下淌,她顫抖著,那是一種緊張後的虛脫,也是一種解脫。她只模糊地記得斯蒂夫威脅過要告訴維克,她能做的只是想,一遍一遍地回憶造成眼前這幅慘景的那一連串事件。

  她起先不願意來緬因,維克突然提出這個主意時,她慌得不知所措。儘管他們去緬因度過假(他們親身度的假本來應該可以說服她),但她總覺得這個州是個林深山遠的末開發區,是個冬天會吹起二十英尺高的雪,把人們和外界隔絕開的地方。

  一想到把孩子帶到這樣一個環境中,她就會害怕。她對自己,也高聲地對維克描述過這樣一個畫面——暴風雪驟然刮起,把地阻絕在波特蘭,而她在羅克堡。她想,也說過,泰德在這樣的情形下大慨會獨自吞食什麼藥丸,或跳進了火爐,或天知道會幹些什麼。但也許她抗拒的一部分原因,只是她頑固地拒絕離開紐約的激動和繁華。

  好了,面對它吧——最壞的不是上面這些,而是一種無休止的判斷,判斷伍爾克斯廣告公司會失敗,夾著尾巴爬回去。

  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因為維克和羅植拼命工作,累得屁股都快脫了。但這也意味著她要和孩子在一起,有太多的時間要自己來支配。

  她用一隻手的手指就可以數盡一生中的好友。

  她確信自己交往的朋友,無論上天入地都會永遠是她的朋友,但她從來不會很快很容易地交上個朋友。她也曾胡亂想過要辦一個緬因州的教員合格證——緬因和紐約可以互相換證,所需要的,只是填幾張表格。然後她就可以去找羅克堡中校的總監,把名字掛在學校的名單上。這個主意其實很荒唐,她用兜裡的計算器算了一陣,還是放棄了:汽油費和雇人看孩子們的費用就會耗盡她每天掙的二十八美元。

  我已經變成了小說中幸福的美國家庭主婦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她一邊沮喪地想著,一邊看著凍雨漸漸瀝瀝地打在走廊的外重窗上。可以坐在家裡,喂泰德吃他喜歡的法蘭西香腸,小豆子,或烘烤奶酪三明治,還有坎貝爾場,這就是一頓午餐了;可以從《當世界旋轉》裡的莉薩,或《年輕和躁動的一群》裡的邁克身上,感受一下自己的生活;還可以時不時地在《財富之輪》的樂聲中,傻乎乎地跳上一段爵士舞;她可以去看瓊尼·威爾尼,瓊尼有一個和泰德同歲的女兒,但這個女人總是讓她覺得不舒服,她比多娜大三歲,重十磅,她說丈夫喜歡她這樣。瓊尼對他們在羅克堡的生活感到很滿足。

  但一點點地,像有某種肮髒的東西順著管道向上湧。她開始為生活中的一點瑣事對維克大聲叫嚷,對一些大事又試圖去理想化,實際上它們不但很難確認,而且更難清晰地表述出來。諸如失落、恐懼和衰老;諸如孤獨和害怕孤獨;諸如從收音機裡聽到一支歌,讓你想起中學的生活,無緣無故地突然大哭起來;還會嫉妒維克,因為他的生活是每天奮鬥著建立一些什麼東西,他像一個遊俠騎上,盾牌上印刻著家族的紋章;而她的生活,只是遠遠地躲在後面,每天接送泰德,在他煩躁的時候把他逗樂,傾聽他的斥責,給他安排正餐和小吃。這只是峽谷底下的一種生活,太多的只是在等待和傾聽。

  她一直在想,泰德大些後,事情會逐漸變得好一些。然而最近她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這讓她感到壓抑和恐懼。

  過去一年中,泰德每週有三個上午要離開家,去傑克和吉爾幼兒園。

  今年夏天,又每週五個下午去夏令營。他離開後,屋子裡有一種駭人的空蕩,門道傾斜地延伸出去,張著大嘴,而泰德不在裡面;樓梯空蕩蕩的,而秦德不在那裡拾級而上,或像原來午睡前那樣在那兒坐著,穿著他的睡衣睡褲,一本正經地看著一本圖畫書。

  門是嘴,樓梯是喉,空蕩蕩的房間都是陷講。

  所以她不斷地擦洗本無需擦洗的地板,所以她看肥皂劇,她會想起斯蒂夫·坎普,她曾微微地挑逗他。那時是去年的秋季,他開著一輛弗吉尼亞牌照的貨車進了小鎮,辦起不大的家具剝皮和修整業務。她有時會發現自己坐在電視機前,不知道要幹什麼,因為她一直會想起他的一身健康的棕褐色肌膚映襯在雪白的網球衫裡的樣子,會想起他動得快的時候屁股抽動的樣子。最後,今天,她終於做了一些事。

  她感覺腸胃扭結起來,就跑向衛生間。她的手緊貼著嘴,眼睛瞪出來,目光呆滯。她吐了,很勉強.卻又像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吐乾淨。看著面前勝乎乎的一灘,她一聲呻吟,又吐了起來。

  她覺得胃好些了(但腿在顫抖,有所得就有所失地她從衛生間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熒光燈下,她的臉是一幅冷硬,令人不敢恭維的浮雕,皮膚慘白,眼睛下掛著一道紅圈,頭髮緊貼著顱骨,形成一個頭盔——她老了以後的形象。

  最可怕的,是她現在就看見了這一切。如果斯蒂夫·坎普在這裡,她想,只要他接著她,吻她,告訴她不要再害怕,她就會聽任他和她做愛……時間會是個神話,死亡是個夢,夜色多美好。

  一種聲音從她身上發了出來,一種尖厲的抽泣,那絕不會是從她的胸中產生的,那是一個瘋女人發出的聲音。

  她低下頭,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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