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迪恩·孔茨 > 惡月之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不知道還有誰會出現?」薩莎忍不住要問。「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

  「外面的局勢一團混亂。」我說,想起曼紐告訴我的話。「一個嶄新的世界,天知道這個新世界裡有些什麼玩意兒?誰知道還會有什麼新的怪物出現?」

  在看到聽到衛文堡計劃的面貌之後,一直到這一刻,我們才真正有處在文明盡頭和世界末日邊緣的刻骨銘心體會。滂淪的大雨不停打落在世界上,仿佛是宋世審判的隆隆鼓聲。今晚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夜晚,就算烏雲散開,現出三個月亮,天空灑滿陌生的星辰,都無法比此刻更讓人覺得恍如隔世。

  歐森舔去最下層臺階上的一灘雨水,然後爬到我身邊,精神看起來顯然比剛才下樓梯時好許多。

  我躊躇了一下,試著用點頭和搖頭的技巧測試它是否有腦震盪或更糟糕的狀況。還好它沒事。

  「老天。」巴比松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看巴比受這麼大的驚嚇。

  我走進屋裡,拿了四瓶啤酒和巴比寫上「玫瑰花苞」的狗碗,回到陽臺和大家團聚。

  「幾幅琵雅的畫被彈孔打得滿目瘡疾。」我說。

  「我們可以全部賴到歐森頭上。」巴比回答。

  「沒有任何東西,」薩莎接著說:「比一隻拿散彈槍的狗更具危險性。」

  我們靜靜地坐著好一會兒,聆聽雨聲,呼吸清新香甜的空氣。

  我可以看見史寇索的屍體遠遠躺在沙灘上,現在薩莎也跟我一樣變成殺人兇手了。

  巴比說:「真是太驚險刺激了。」

  「完全同意。」

  「不可能有比這更偏激的事。」

  「簡直瘋狂到極點。」

  歐森喚了一聲。

  當天晚上,我們將一具具猴子的屍體包裹在床單內,並將史寇索的屍體也用一張床單包起來。我一直覺得心裡發毛,腦海裡浮現的盡是聊齋異說深植人心時代的老式靈異電影情節,生怕他會像纏著布條的木乃伊一樣突然坐起來抓住我。我們將他們全部裝上福特探險家的後車箱。

  巴比的車庫裡有一疊塑膠布,是最近一次前來施工的油漆工人留下的,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替抽木壁板上亮光油。我們用釘槍盡可能將所有的破窗戶封死。

  淩晨兩點左右,薩莎載著我們大家前往城裡的東北角,我們駛上漫長的私人車道,穿過狂風暴雨中垂首哀悼的加州胡椒樹,路經聖母慟子雕像,最後在巍峨的喬治亞式大宅前停車。

  屋內沒有亮燈。我不知道桑第·寇克是在睡覺還是根本不在家。

  我們將包裹在床單裡的死屍陸續搬下車,一股腦兒堆在他家正門口。

  當我們驅車離去時,巴比說:「記不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常來這裡偷著桑第的老爸工作?」

  「當然記得。」

  「想想那個時候要是能在他家門口發現這些玩意兒,那該有多刺激。」

  「簡直酷斃了。」

  巴比的住處連清理加整修大概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不過這件事不急著辦。我們直接驅車前往薩莎家,在她的廚房裡消磨剩下的夜晚,大夥兒一邊喝啤酒醒腦,一邊閱讀父親對我們這個新世界和新生活相關來龍去脈的詳載。

  我的母親夢想出一個革命性的新方法研製反向病毒,用來攜帶基因進入病人或實驗品體內。她的理論隨即被衛文堡秘密基地裡一群頂尖的科學家付諸實踐,結果新研製而成的微生物送貨員表現出超乎水準的選擇能力和成功率。

  「然後酷斯拉就這麼誕生了。」如同巴比所述。

  新型的反向病毒雖然已不具繁殖能力,但經證實不僅具有傳遞基因的能力,並且能判斷取代病人或實驗品身上的哪些遺傳基因,所以它們可以扮演雙向郵差的角色、將基因物質送入或取出體內。

  它們同時也證實具有兼併體內其他病毒的能力,然後根據該生物體的特性進行自我重整。它們突變的速度之快在微生物當中前所未見,幾個小時之內就能完全變成另一種新的物質,並恢復繁殖的能力。

  早在衛文堡的科學家們發現這個現象之前,母親的新病毒已被廣泛應用在汲取和輸入動物遺傳物質的實驗上——涉及的不僅是不同種的動物,也包括科學家和工作人員之間的基因傳輸。傳染的途徑不限於體液的接觸。只要你身上有一點點小傷口,即使只是被紙或刮胡刀割傷,光是表皮的接觸就足以導致病毒的入侵。

  幾年下來,我們每個人都會受到感染,而且大家新接收到的遺傳物質都不同,因此每個人出現的症狀也互異。有些人因為接收的來源零星複雜,缺乏單一主力,所以不會顯現出任何轉變。等我們原本的細胞死掉之後,取而代之的細胞或許會顯現出新遺傳物質的特性,也可能不會。但是,也有人最後會變成心理或生理上的怪物。

  轉述詹姆士·喬伊斯(James Joyce )的話:「我們生動有趣的動物世界將因各種異類黯然失色。」

  至於改變的速度是否會加快,影響是否會趨於白熱化,整極秘密是否會因病毒本身的威力不脛而走,我們完全不得而知,或許這個轉彎的過程會潛伏幾十年甚至幾世紀也說不定。我們能做的只有靜觀其變。

  父親似乎不認為問題的起源在於理論本身的缺失。他深信錯誤出在衛文堡科學家身臨其境上,那些拿母親的理論來測試和製造病毒的人比母親更難辭其咎,因為他們偏離了母親的理論,當時看起來或許不是大不了的偏差,沒想到後來卻釀成不可收拾的重大災禍。

  無論你怎麼看待這件事,造成毀滅世界的終究還是我的母親,儘管如此,她依!日是我的母親。從某個層面來看,她所做的一切全是發自對我的關愛,莫不是希望我的生命能從中獲得救贖。我對她的愛有增無減,由衷敬佩她竟能在知道新世界的面貌後獨自承擔內心的恐懼和不安這麼多年。

  父親不願採信母親自殺的說法,他在手記裡承認有此可能性,但是他覺得謀殺的可能性較高。雖然病毒已蔓延得太快太廣,到了無法控制的局面,母親最後還是毅然決然決定向大眾公開這件事情的內幕,可能是有人想殺她滅口。然而,無論母親是自殺還是得罪了軍方和政府遭到謀殺,對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不管是何者都改變不了她已經過世的事實。

  而今,對母親有更深刻的瞭解之後,我終於明白為何自己在遭遇重創時總是有壓抑情感的傾向。我要試著改變自己的這種性格。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理由辦不到。畢竟,這正符合新世界的潮流:改變,無情的改變。

  縱然有不少人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而恨我人骨,但是我卻被允許活下去。想到與我為敵的人個個殘酷的暴,連父親也無法理解他們赦免我的理由。不過,他懷疑母親用了我的某些遺傳物質研製出這個革命性病毒;或許解鈴還需系鈴人,解除或至少抑制這場世紀災難的關鍵最終還是存在我的基因內。或許我每個月例行的抽血,並不如檯面上說的與我的W 症有關,而是用來提供衛文堡進行實驗。我或許是個活生生的實驗室,我體內可能含有終止這場黑死病的免疫體,或含有協助瞭解這場浩劫的唯一線索。只要我不把月光灣發生的事對外宣揚,我大概可以繼續逍遙活下去。換句話說,倘若我膽敢將這件事公諸於世,我這下半輩子就註定得在衛文堡的地下黑牢裡度過。

  事實上,父親擔憂他們遲早有一天會那麼做,將我終生監禁,以確保血液的供給源源不斷。要是真有這麼一天,我將會嚴陣以待。

  星期天的早晨和下午稍早,當暴風雨過境月光灣的同時,我們耐不住地昏昏入睡。在我們四個人當中,只有薩莎沒有被惡夢驚醒。

  在昏睡了四個小時之後,我下樓來到薩莎的廚房,合上百葉窗一個人獨坐。有好一會兒,找靜靜在微光中端詳帽子上的「神秘列車」四個字,思考這和母親的工作有何關連。雖然我猜不出這四個字的重要性,但是我始終覺得月光灣並非如史帝文生所宣稱的處在駛向地獄的雲霄飛車上。我們面臨的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一個沒有人能全然想像的神秘終站,新的世界或許美輪美克,或許比地獄的各種磨難更加嚴酷。

  稍後,我執起筆和筆記簿,著手在燭光下寫作。我想用我的餘生為所有發生的事情做下完整的記錄。

  我不奢望看見這件作品出版。那些不願衛文堡的秘密曝光的人上絕對不會允許我這麼做。無論如何,史帝文生說得很對:「我們已經無法挽救這個世界。」其實,和巴比相交多年以來,他始終都在灌輸我同樣的觀念。

  雖然我不再為出版而寫作,我依然堅信這場浩劫必須有一件完整的記錄。這個世界不能就這麼無疾而逝,沒有留下隻字片語解釋其始末。我們是傲慢的動物,充滿各種邪惡的潛力,但是我們同時也具備愛、友誼、寬容、仁慈、信仰、希望和喜樂的寬大胸襟。人類如何毀滅在自己手裡或許比人類最初從何而來更值得人深思,因為我們永遠無法解開造物的述思。

  我或許能孜孜不倦地記錄月光灣發生的一切,甚至將內容延伸至受到波及的世界其他角落。然而,這份手記或許終將一天用處,因為有一天這世界上或許將不再有人類存在,也沒有人能閱讀我的文字,但是我甘願冒這個險。假如我是個賭徒,我敢打賭亂世中將由其他動物取代我們的地位,成為地球的新主宰。沒錯,假如我是名賭徒,我會把賭注下在狗身上。

  星期天的夜晚,天空就像上帝的臉一樣深透,而繁星則猶如淚珠般閃耀晶瑩。我們聯袂前往海邊。十四英尺如玻璃般透明的巨浪,威力十足地一波接著一波從遙遠的大溪地襲來。這是歷史性的一刻,活生生地呈現在我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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