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迪恩·孔茨 > 惡月之子 | 上頁 下頁
八五


  雖然神父已經汗流泱背、氣喘如牛,他仍堅持展現自己老當益壯。他彎腰拱肩步履瞞礎地向我接近,這樣的姿勢使他能將球很高舉過頭但又不會打到屋頂。他把球棍高舉過頭,目的是想學貝比。魯斯,把我的頭當棒球用力打出去,打得我腦槳從耳朵噴出來。

  他眼睛裡有閃光也好,沒閃光也罷,我必須儘快把這個胖瘋子解決掉,事不宜遲。我坐在地上倒退的速度比不上他向前沖的速度,雖

  然我這個人有點歇斯底里——好吧,我承認自己超級歇斯底里——但是我很清楚眼前的局勢,就算是拉斯維加斯最貪婪的賭王也不可能賭我有活命的機會。驚慌之中,被恐懼和危機意識沖昏頭的我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我覺得最人道的作法就是朝他的生殖腺開槍,反正他早就立誓終生獨身。還好,我沒有機會考驗自己槍法的準確度。

  我大致將槍口對準他的胯下,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愈來愈緊繃。由於情況危急,我甚至連啟動雷射瞄準器的時間都沒有。就在我扣下扳機之前,一個巨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神父背後並發出怒吼,黑色的突襲者隨即跳到他背上,神父嚇得大聲尖叫,扔下棒球棍,整個人被撲倒在地。

  猛一瞬間,我很震驚對方的長相居然一點也不像恒河猴,而且它居然沒有撲過來撕裂我的喉嚨,反而攻擊場姆神父,它的護士和救命恩人。不過,當然,我很快就發現那只黑色的突襲者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狗歐森。歐森站在神父的背上,猛咬運動衫的領口,把布料都咬破了。它兇猛地狂吠,連我都擔心它會把神父咬得遍體鱗傷。我一邊從地上站起來,一邊叫它下來。歐森立即照我的話做,沒有留下半點傷口,原來它一副拼命想咬人的樣子都是假裝。

  神父沒有半點想站起來的動機,他整個人趴在地上,面向旁邊,汗水濕透的亂髮半掩著臉。他氣喘喘地開始啜泣,每呼吸三、四口氣,就狠狠地反復那一句:「你……」

  他對衛文堡的內幕顯然相當瞭解,足以回答我內心大部份甚至全部的疑問。但是我不想和他說話。我無法和他說話。對方可能尚未離開神父公館,或許還在陰影幢幢的閣樓某處。雖然我不覺得它會對我和歐森帶來嚴重的威脅,尤其我手裡握有手槍,不過我畢竟沒有見過它,所以也不能輕忽它的危險性。我不想再去追捕它,也不希望被它追捕,尤其是在這種令人產生幽閉恐慌症的狹隘空間裡。

  當然,對方只是我想逃離這個地方的一個藉口。真正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湯姆神父可能為我做的答覆。我一方面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尚未做好面對事實真相的心理準備。

  你。他吐出這個字時,語氣裡充滿沸騰的仇恨,這種黑暗的情緒,無論對一個神職人員或一向溫文仁慈的他而言,都極為反常。他儼然將這個簡單的代名詞轉變為詛咒和唾棄。

  然而,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值得他對我如此恨之入骨。他立誓拯救的這些可憐動物並不是我一手創造的。我完全沒有參與衛文堡的計劃,也沒有害他妹妹或甚至害他感染病毒。這表示他痛恨的不是我的為人,而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除了我母親的兒子之外,我還能是什麼呢?

  根據羅斯福的說法,甚至史帝文生局長也這麼說,有些人的確是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所以才尊重我,雖然我尚未見過這些人。但是也同時因為這個血緣關係受到某些人仇恨。

  克裡斯多福。尼可拉斯。雪諾,薇斯泰莉雅。珍。謬柏禮。雪諾的獨生子,她的母親以一種花卉的名字為她命名。從薇斯泰莉雅花裡誕生的克裡斯多福,在迪斯可時代初期來到這太過明亮的世界。在一個大中汲汲營營的時代,當時整個國家正積極準備加入戰爭,人們最大的恐懼就是核子大屠殺。

  我那聰慧慈愛的母親怎麼可能會做出讓我受人尊敬或仇恨的事?

  神父趴在地板上,情緒十分激動,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他恢復冷靜,勢必會向我揭示一切。

  經歷了這一夜的折騰,此刻的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追問,我用顫抖的聲音問哭泣的神父道歉:「對不起,我……我不應該到這裡來,天哪,請聽我說,我真的很抱歉,請您原諒我,拜託你。」

  我的母親到底做了什麼事?

  別問。千萬別問。

  假如他當時開始回答我內心尚未說出口的疑問,我會用手遮住耳朵拒絕聆聽。

  我將歐森喚回身旁,帶著它遠離神父所在的地方,走入迷宮般的閣樓,全速離開。狹隘的走道彎曲分歧,讓人恍如置身古老的地下墓穴迷陣中。有些地方陰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原本就是黑暗之子,從來不畏懼黑暗。我迅速地將歐森領到閣樓通往樓下的門口。

  歐森雖然爬過這道樓梯上樓,但是它往下張望,露出畏怯的神情,遲遲不願意走下樓梯。即使對特技表演的四足動物而言,走下陡斜的樓梯也遠比爬上樓梯困難度高許多。

  由於閣樓裡堆積的都是大紙箱和大型家具,可想而知還有第二個出口,而且一定比這個出口大許多,並配有吊鎖和滑輪以利重物在閣樓和二樓之間升降。我無心找尋第二個出口,但是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能耐扛著一隻九十磅的狗順利走下樓梯。

  閣樓盡頭的角落裡傳來神父叫喚我的聲音:「克裡斯多福,」他的聲音洋溢著沉重的悔意。「克裡斯多福,迷途的是我。」

  「克裡斯多福,迷途的是我,請你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黑暗中從另一個角落傳來對方半猴半人的怪異叫聲,掙扎著想說話,迫切地想被人聽懂,充滿渴望和寂寞的聲音,聽起來就和北極的冰原一樣淒涼,而且更慘的是,那份迫切的渴望肯定永遠也沒有實現的一天。那淒涼的叫聲教人不忍心再聽下去,逼得歐森不得已硬著頭皮走下樓梯,而且給予它保持平衡的勇氣。結果它走到中途就縱身跳到二樓走廊的地板上。

  神父的日記本差點從我的腰帶後方滑落下來,我將它硬塞在褲腰,下樓時,日記簿不停摩擦我的腰椎骨,極不舒適,我一下樓就將它從腰帶間抽出來改握在左手裡,右手則依然緊握著葛洛克手槍。歐森和我一起沖到公館的一樓,行經聖母瑪利亞的聖壇,壇上唯一的許願殘燭被我們經過時帶來的風吹熄。我們沿著一樓的走廊,穿過廚房和裡面三個泛著綠光的電子時鐘,沖出後門,越過陽臺,回到霧茫茫的黑夜裡。我們從教堂的後方經過。陰影中,它巍峨聳立的建築看起來仿佛一座石頭悔嘯,隨時可能以拔山倒海的氣勢壓倒在我們身上。

  我回頭張望了兩次,神父沒有在後面追趕我們,也沒有任何東西追趕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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