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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神父的秘密訪客發出低聲呻吟,仿佛十分疼痛,神父用近乎和嬰兒說話的語氣煤謀不休地安慰它。

  想到神父和平思正面衝突時脾氣溫順的模樣,我斗膽朝僅剩的幾尺的路邁步前進,來到紙箱堆成的最後一道圍牆旁邊。我背靠著牆,膝蓋微微彎曲以免撞到天花板。從這裡,我只需要向右傾身轉頭,沿著南側走到燈光來源的方向一看,就可以看見神父和那只動物。

  我猶豫再三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現身,回想起神父日記本裡幾篇怪異的日記,那些語氣火爆、不連貫又神經質的文字,還有那反復兩百次的「我相信上帝的仁慈」。或許他不是每次都和對待傑西。平恩那樣溫順。

  在黴味、灰塵和舊紙箱的氣味之上,此刻又增添了消毒酒精、碘酒和消毒藥水等醫藥用品的味道。

  此刻,走道盡頭的胖蜘蛛收起它的細絲,一溜煙地竄到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它張牙舞爪的身影在傾斜的天花板上很快縮成一個小黑點,最後完全消失。

  湯姆神父用肯定的語氣安撫他的病人說:「我有消毒藥粉和各種盤尼西林膠囊,唯獨缺少有效的止痛劑,要是有就好了。不過,這個世界原本就充滿苦難和折磨,不是嗎?這一座灑淚之穀。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我向你保證,上帝會透過我來看顧你。」

  神父到底是聖人還是邪魔?是月光灣少數僅存神智清醒的人士?還是早已瘋狂到了極點的野獸?我無法判斷。我沒有掌握足夠的事實,也不清楚他實際採取了什麼舉動。

  我只能確定件事:即使湯姆神父神智清醒、處事正當,他內心已有大多亂哄哄的雜念,不配抱著小嬰兒主持受洗儀式。

  「我曾經受過一些基礎的醫療訓練,」神父告訴他的病人說:「因為找念完神學院接下來的三年,被派到烏幹達傳教。」

  我覺得我好像聽到病人的回答,喃喃的聲音讓我聯想到鴿子的咕咕叫聲,不過又不儘然——倒像是鴿子的咕咕叫,混雜著貓眯自咽喉發出的嗚嗚叫聲。

  「我確信你不會有事的,」湯姆神父繼續說:「不過你真的必須在這裡待上幾天,這樣我才能繼續替你做抗生素治療並觀察傷口復原

  的情形。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帶著些許惆悵和沮喪的語調,他又問了一次:「你到底能不能聽懂我說的話呢?」

  正當我準備向右傾身朝紙箱後偷看的時候,「對方」突然回答神父,對方,當我聽到它發出聲音的時候,我最直接想到的就是這個稱呼法,因為它的聲音聽起來既不像小孩也不像猴子,甚至不像上帝創造的其他任何生物。

  我整個人當場愣住,手指緊張地扣在板機上。

  當然,它聽起來還是有一點像很小的小女孩的聲音,也有一點像猴子的叫聲。總而言之,聽起來跟每種叫聲都有一點像,猶如好萊塢最富創意的音效師揉合人類和動物叫聲合成的外星人聲音。

  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它聲音的頻率範圍,語調的高低起伏,也不是它語氣中洋溢的誠摯和情感。最讓我歎為觀止的是它居然具有含意。我聽到的不單只是無意義的吱吱喳喳聲。不過,當然也不是英語,當中不夾雜任何英文字;雖然我不擅長各國語言,但是我很確定那也不是外國語,因為它沒有人類語言那麼複雜。然而,它顯然包括一連串奇怪音元粗糙組合而成的字彙,是一種原始而有力的語言溝通模式;它以極有限的多音節字彙配合緊急的語氣滔滔不絕。

  對方似乎氣急敗壞地想要溝通,連在一旁聆聽的我,也被它聲音中透露的渴望、孤獨和痛苦深深打動。這不是我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感覺,它們跟我踩在腳底下的地板、背後堆疊的紙箱和我怦怦跳的心臟一樣真實。

  我還沒來得及轉頭張望,對方和神父就忽然安靜下來。我懷疑神父的訪客長得什麼模樣,想必不同於一般的猴子,跟在南灣角騷擾我和巴比的第一代猴子長得不一樣。就算長相和恒河猴類似,差別絕不僅止於邪惡的黃褐色眼睛。

  假如我心中對即將面臨的景象懷有任何一絲的恐懼,那也絕對和這只實驗動物的長相恐怖與否毫不相干。我的胸口被填滿的情緒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必須極為費勁才能勉強吞咽。我害怕的是從對方的眼裡看見我自己內心孤寂和對正常生活的渴望,害怕這二十八年來靠壓抑這些情緒換來的快樂人生會在刹那間功虧一整。我的快樂,就和任何人的快樂一樣脆弱和不堪一擊。對方聲音裡透露的那種迫切的渴望,使我回想起多年前曾經令我錐心刺骨的渴望,這些年來,我用冷漠和封閉將它包裹成一顆珍珠;我生怕與對方四目相覷時產生的共振會將那顆珍珠震碎,讓我再度變得容易受傷害。

  我的心在顫抖。

  這也就是我在面臨人生挫折或失去至愛時,無法、也不敢表達內心痛苦和憂傷的原因。沮喪只會助長自憐,徒勞無功,我不能讓自己沉溺在自憐當中,因為我愈去細想自己的各種局限就會愈鑽牛角尖,到最後只會讓自己陷入自己挖的深坑裡永遠無法翻身。為了生存;我只好做個冷酷的傢伙,面臨親友死亡的哀傷時,就用懦弱的外殼包裹住脆弱的內心。我可以盡情地表達我對生存的熱愛,毫不保留地擁抱我的朋友,誠摯地掏出我的真心,不管是否會遭人蹂躪。但是在我父親過世的那一日,我必須對死亡、火化、生命等所有該死的話題保持談笑風生的態度,因為我無法冒險——不能冒險——讓自己從哀傷跌入絕望,最後陷入自憐,陷在充滿憤怒、孤寂和自我怨恨的深坑裡無法自拔。我不能過度深愛死去的人。無論我內心如何迫切地想要記得他們、擁抱他們,我必須讓他們從我心中走遠,愈快愈好。

  我必須在他們死在病榻上的那一刻開始,奮力將他們從我的內心推出去。同樣的道理,我必須拿身為殺人犯開玩笑,因為我愈是認真長久會思考殺害一條人命的含意,即使對象是路易斯。史帝文生這種禽獸不如的壞蛋;我愈會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那個別人口中的午夜怪客、吸血鬼男孩和邪惡的克裡斯。我不能太在乎死去的人,不管死去的是我深愛或厭惡的對象。找不能太在意孤孤單單一個人,我也不能太在乎我無法改變的事實。如同所有陷於出生和死亡之間這陣暴風雨的人們,我沒有能力為這個世界帶來巨大的改變,但求能為我深愛的人們做出微薄的貢獻,也就是說,為了生存,我不能太在乎我現在是什麼,而是我將來能成為什麼,不在乎過去,只在乎未來,甚至不在乎我自己,只在乎那些為我帶來生命中僅有的亮光,支持我繼續蓬勃成長的朋友。

  我不斷顫抖,思索是否該轉頭面向對方,生怕會在對方的眼裡看見太多熟悉的自己。我緊緊握住手槍,並非將它當作武器,而是當作我的護身,仿沸它是可以替我驅除任何毀滅力量的十字架,我不顧一切,強迫自己採取行動,於是我向右傾身轉頭張望,卻什麼人也沒見到。

  這條沿著閣樓南側的外圍走道比東側的走道寬敞,大約有八尺寬;木頭地板上,一張被褥淩亂的狹窄床墊靠在傾斜的屋頂下方。燈光的來源是一盞圓錐形的銅制桌燈,電線連接到架設在屋頂斜架上的插座。除了床墊之外,還有一個熱水瓶,一碟切好的水果和奶油麵包,一桶水,幾個藥品罐和消毒酒精、繃帶,一條掃疊好的毛巾,和一條沾了血跡的濕布。

  神父和他的訪客像是一溜煙轉世投胎似的瞬間消失無蹤。

  雖然當時對方充滿渴望的聲音導致我情緒激動得幾乎無法動彈,但是他們靜下來之後,我愣在紙箱盡頭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一分鐘。而今眼前的走道裡卻完全看不到湯姆神父和訪客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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