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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無論怎樣,」乍得接著說,「8歲的曼蒂拿著那本大書,匆忙地跑了來。比利和鮑維家的那個孩子——我想是肯道爾,他後來在1942年初作為戰鬥機飛行員操練時在噴撒克拉墜機燒死了——兩個孩子正要取代豪爾家的那對雙胞胎去抬那個被藥死了的雜種狗上墓地呢。」

  路易斯開始咯咯地笑起來,不久就大笑起來。他能感覺到自己跟瑞琪兒吵完架後的一天的緊張開始鬆弛下來了。

  乍得接著說:「於是曼蒂說道,『等等,等等,看看這書上面!』於是孩子們全停下來,看著她。他媽的要是她——」

  「乍得!」諾爾瑪警告他說。

  「對不起,親愛的,你知道,我一講起故事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想你也是。」諾爾瑪說。

  「曼蒂拿著那本百科全書,翻到葬禮那一頁,書上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送葬儀式,她的棺材兩邊有無數的人,有的流著大汗抬著棺槨,有的穿著喪服跟在兩邊。曼蒂就說:『說到喪禮儀式,想要有多少人就可以有多少人。書上這麼說的!』」

  路易斯問:「問題解決了?」

  「可不是。最後他們就像書中畫的那樣,有20個左右的孩子參加了進來,只是沒穿喪服罷了。曼蒂主持了儀式,這孩子還真行。她讓孩子們站成一排,給每個人發了一支野花,或是蒲公英,或是雛菊。老天,我一直在想,曼蒂從沒去競選國會議員,真是這個國家的一大損失,要是她去竟選的話我肯定她會贏的。」乍得大笑著,搖搖頭接著說:「不管怎麼說,比利打那兒以後就再沒做過關於寵物公墓的噩夢。他對狗的死很悲痛,不過悲痛過後,一切就又好了。我想,這也是我們所有的人該做的。」

  路易斯又想起了瑞琪兒白天近乎歇斯底里的發作。

  「你的艾麗會克服這種恐懼感的。」諾爾瑪挪了挪身子,說,「路易斯,你一定在想我們這兒的人總是在談論死亡。乍得和我都在變老,不過我希望我倆都還沒到該死的時候——」

  路易斯趕快說:「沒有,當然沒有,別說傻話了。」

  「但是跟熟人承認這一點也沒什麼。看來,現在沒人願意談論這事或是想這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童電視上不播放這方面的事,人們怕會傷害了孩子們,傷害他們的心靈,人們只是想趕快蓋上棺材,這樣他們就不必看著屍首做告別了。就好像人們想要忘掉死亡似的。」

  「而同時在有線電視上人們又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死亡故事。」乍得清了清嗓子,看著諾爾瑪說,「這一代一代的有多少奇怪的事讓人摸不透啊,你說呢?」

  路易斯說:「是啊,我也這麼想呢。」

  乍得聽起來好像帶些歉意地說:「噢,我們可是兩代人,我和諾爾瑪都是離死不遠的人了,大戰之後我們經歷過流感的大流行,看到過很多母親和孩子同時死去,孩子們死于感染和發燒,那時好像醫生在揮舞著魔棒讓人死似的。當我和諾爾瑪還年輕的時候,要是誰得了癌症,那就意味著接到了死亡通知。在20年代根本沒有什麼放射治療!那兩次大戰,謀殺,自殺……」乍得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們瞭解死亡,就像瞭解朋友和敵人一樣。我弟弟派特1912年死於急性闌尾炎,那時塔夫特是總統。我弟弟才14歲,他棒球打得比鎮裡的任何一個孩子打得都遠。那時,人們不需要去大學學習有關死亡的學科。那時它說來就來,有時你正吃飯呢,它也可能出現。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這次諾爾雞沒糾正他的粗話,而是點了點頭。

  路易斯站起來,伸了伸腰,說:「我得走了,祝你們明天好運。」

  乍得也站了起來,說:「是啊,明天你的工作就像旋轉木馬似地開始了,不是嗎?」路易斯看到諾爾瑪也試圖站起來,就伸手拉了她一把。她面帶痛苦地站了起來。

  路易斯問她:「今晚不太舒服,是嗎?」

  諾爾瑪答道:「還不大糟。」

  「你上床睡覺時用熱水敷一敷。」

  諾爾瑪說:「我會的,我經常這麼做。路易斯,別為艾麗擔心。她這個秋天會忙著結交新朋友,忘了那墓地的。也許有一天他們還會一起爬上山去,拔草、種花和重新描描那些墓碑上的字呢。有時孩子們就這麼做。艾麗會覺得好些,她會慢慢習慣接受這些的。」

  要是我妻子她就不會這麼講,路易斯心裡說。

  乍得說:「你明晚要是有空就過來,給我講講學校裡怎麼樣。我們打牌計分來比喝酒,我准能喝過你。」

  路易斯說:「好,也許我會贏你雙倍,你先喝醉了呢。」

  乍得由衷地說:「大夫,你贏我不可能。我打牌輸給你的那天就是我會讓像你這樣一個江湖郎中給我治病的那天。」

  乍得和諾爾瑪都大笑起來,路易斯在他們的笑聲中離開了,穿過公路,回家了。

  瑞琪兒帶著兒子已經睡了,她蜷著身子,帶著一種防禦的姿態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上。路易斯想,妻子的怒火會過去的,他們結婚後也有過爭吵和冷戰,但這次最嚴重。他覺得又傷心又氣憤又不幸。想和妻子和好,又不知道怎麼辦。他擔心有一天自己不是在讀朋友寫來的告知朋友離婚的消息,而是別人在讀自己寫的或登在報紙上的與妻子分手的啟事。路易斯悄悄地脫掉衣服,把鬧鐘上到早上6點,然後沖了個澡,刮了刮鬍子,收拾完後上了床,但怎麼也睡不著。他一邊聽著妻子和兒子交替的呼吸聲,一邊腦子裡想著這兩天發生的事,好像有種東西在譴責他。他仿佛又看到艾麗怒氣衝衝地叫著,我不要丘吉死……它不是上帝的貓!讓上帝帶走他自己的貓吧!仿佛也看到瑞琪兒怒氣衝衝地說,你作為醫生應該知道……他仿佛又聽到諾爾瑪說,就好像人們要忘記死亡似的……接著是乍得那極肯定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年代:有時你正吃飯呢,它也可能出現。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

  乍得的聲音和路易斯媽媽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路易斯的媽媽在他4歲時撒謊說孩子是草地裡揀來的,沒有跟他講關於性的問題。但在他12歲時給他講了關於死亡的真情,那時路易斯的表妹露西在一場愚蠢的車禍中喪生。一個孩子弄到了露西爸爸的車鑰匙,決定開車帶著露西兜風,可是車子開動後,他不知道怎樣讓車停下來。那個孩子只受了點輕傷,而露西爸爸的車全完了,表妹露西也被撞死在車裡。媽媽告訴路易斯表妹死了的消息時,他怎麼也反應不過來。她不可能死,你說什麼,她死了?你在說什麼呢?然後,他好像突然回想起來似的:那由誰來埋葬她呢?因為雖然露西的爸爸——路易斯的舅舅自己就是殯儀員,但是,路易斯不能想像卡爾舅舅還可能做這事。路易斯困惑不解,悲痛害怕,他那時覺得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就像誰給鎮裡的理髮師理髮一樣。路易斯記得他媽媽回答說:我想是冬尼來埋葬露西。他是你舅舅最好的朋友和同事。噢,可愛的小露西啊……我真想不出她受的痛苦……和我一起祈禱吧,路易斯,好嗎?和我一起為露西祈禱吧,我需要你幫我……路易斯還記得媽媽說這些話時,眼圈紅紅的,看起來疲憊不堪,像生了病似的。於是他們在廚房裡跪了下來,一起為露西祈禱。一邊祈禱,路易斯一邊想,要是媽媽為露西的靈魂祈禱,那也就意味著露西的身體已經離開了人世。幹是在他閉上的眼睛前面仿佛出現了露西,她那腐爛了的眼球掛在臉頰,紅頭髮上長滿了藍綠色的黴斑,她是來參加路易斯13歲的生日晚會的。露西的形象讓他感到噁心、恐怖但又有一種命中註定的愛。他痛苦地大叫道:「她不可能死!媽媽,她不可能死——我愛她!」而媽媽的聲音平淡又像充滿了冬日墓地氣氛似地回答說:「她死了,親愛的。對不起,但她是死了。露西已經死了。」路易斯一邊怕得直發抖,一邊在想:死亡就是死亡——你還需要什麼解釋呢?

  突然,路易斯意識到自己忘了做一件事,這就是他為什麼在開始新工作的頭一天晚上老想些悲傷的事而睡不著的原因。

  他起床向樓梯走去,突然又繞道到女兒的房間,看到她正安靜地睡著,張著嘴巴,穿著已經小了的藍色兒童睡衣。路易斯想:老天,艾麗,你長得可真快啊。小貓躺在女兒的腳邊,也睡著了。路易斯下了樓,走到電話旁,牆上有一個記事本,上面記滿了各種各樣的信息、備忘錄和要付的賬單。最上面是瑞琪兒整齊的筆跡:盡可能推遲做的事。路易斯取下電話簿,查了一個號碼,記在了一張紙上,在號碼下他寫道:為丘吉預約獸醫喬蘭德,若他不為動物做閹割,請他推薦別的獸醫。他看了看便條,想著到該給小貓閹割的時候了,他可不想讓它在公路上亂跑,萬一被壓死了呢?不過他心裡還升騰起另一種感覺,閹割了小貓就會使它變成一隻胖懶貓,只知道在暖氣旁睡大覺,等著別人來喂它。路易斯並不想讓貓變成這樣子,他喜歡丘吉原來的形象,瘦長靈活,善於捕食。但是外邊15號公路上的一輛隆隆駛過的大車又堅定了他要把小貓閹割的信心,他把備忘錄掛在牆上,上床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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