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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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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告訴你嗎,朋友:這樣鬧,就是做戲給人看。」她還一字一頓重複好幾遍:做一戲一給一人一看。 這情況發生在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父親去世有兩年了。後來很久我沒有再見到舅母。一個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攪得天翻地覆,而在這種結局之前不久還發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對呂茜爾·布科蘭的複雜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轉化為純粹的仇恨了。不過,在講述這些情況之前,我也該談一談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蘭長得很美,只是當時我還沒有覺察到。別有一種魅力,而不是單純的美貌吸引我留在她身邊。自不待言,她長得很像她母親,但是她的眼神卻較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後,我才發現母女這種相似的長相。她那張臉我描繪不出了,五官輪廓,甚至連眼睛的顏色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微笑時已經呈現的近乎憂鬱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別高的兩道彎眉:那種大彎眉的線條,我在哪兒也未見過……不,見也見過,是在但丁時期的一尊佛羅倫薩小雕像上,在我的想像中,貝雅特麗奇①小時候,自然也有這樣高聳的弓眉。這種眉毛給她的眼神乃至整個人,平添了一種又多慮探詢又信賴的表情——是的,一種熱烈探詢的表情。她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完全化為疑問和期待……我會告訴您,這種探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①貝雅特麗奇:佛羅倫薩少女,是但丁在《神曲》中一個人物的創作原型。 看上去,也許朱麗葉更漂亮,她身上煥發著健康和歡樂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優雅深致未,她的美就顯得外露,似乎誰都能一覽無遺。至於我表弟羅貝爾,還沒有什麼獨特的地方,無非是個我這年齡的普通男孩。我同朱麗葉和羅貝爾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卻是交談。阿莉莎不怎麼參加我們的遊戲,不管我怎麼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記憶中總是那麼嚴肅,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們倆談什麼呢?兩個孩子在一起,又能談什麼呢?我很快就會向您說明;不過,我還是先講完我舅母的事兒,免得以後再提及她了。 那是父親去世之後兩年,我和母親去勒阿弗爾過復活節,由於布科蘭家在城裡的住宅較小,我們沒有去住,而是住到母親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媽家的房子寬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難得見到她,也不怎麼認識她的子女:他們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異很大。照勒阿弗爾的說法,「普朗蒂埃公館」並不在市內,而是坐落在俯臨全城的人稱「海濱」的半山腰上。布科蘭家臨近商業區。走一條陡峭的小路,能從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幾趟。 且說那一天,我是在舅父家吃的午飯。飯後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門;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母親。到了那兒我才聽說,母親和姨媽出去了,直到晚飯時才能返回。於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機會閒逛的市區,走到因海霧而顯得陰暗的港口,在碼頭上溜達一、兩個小時。我突然萌生一種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剛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過市區,按響布科蘭家的門鈴,門一打開就往樓上沖,卻被女僕攔住了: 「別上樓,傑羅姆先生!別k樓:太太正犯病呢。」 我卻不予理睬:「我又不是來看舅媽的……」阿莉莎的房問在四樓。二樓是客廳和餐室,舅母的房間在三樓,裡面有說話聲。我必須從門口經過,而房門大敞著,從裡邊射出一道光線,將樓道隔成明暗兩部分。我怕被人瞧見,猶豫片刻,便閃身到暗處,一見房中的景象就驚呆了:窗簾全拉上了,兩個枝形大燭臺的蠟燭的光亮增添一種喜幸;舅母躺在屋子中央的長椅上,腳下有羅貝爾和朱麗葉,身後站著一個身穿中尉軍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來,拉兩個孩子在場實在惡劣,但當時我太天真,還覺得盡可放心呢。 他們笑著注視那陌生人,聽他以悠揚的聲調反復說: 「布科蘭!布科蘭!……我若是有一隻綿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母格格大笑。我看見她遞給那青年一支香煙,那青年點著煙,她接過來吸了幾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撲上去要拾起來,假裝絆到一條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母面前……這種做戲的場面很可笑,我趁機溜過去,沒有讓人瞧見。 來到阿莉莎的房門口,我停了片刻,聽見樓下的說笑聲傳上來。我敲了敲門,聽聽沒有回應,大概是敲門聲讓樓下的說笑聲蓋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屋子已經很暗了,一時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兒。原來她跪在床頭,背對著透進一縷落日餘暉的窗子。我走近時,她扭過頭來,但是沒有站起身,只是咕噥一句:「噢!傑羅姆,你又回來幹什麼?」 我俯下身去吻她,只見她淚流滿面…… 這一刹那便決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來,心裡仍然惶惶。當時對於阿莉莎痛苦的緣由,我當然還不十分瞭解,但是已經強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這顆顫抖的幼小心靈,這個哭泣抽動的單弱身體,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終跪著的阿莉莎身旁,不知道該如何表述我心中剛剛萌發的激情,只是把她的頭緊緊摟在我胸口,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以便傾注我的靈魂。我陶醉在愛情和憐憫之中,陶醉在激情。獻身和美德的混雜而模糊的萌動中,竭盡全力呼喚上帝,甘願放棄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標,要用一生來保護這個女孩子免遭恐懼、邪惡和生活的侵害。我心裡充滿祈禱,最後也跪下,讓她躲進我的懷抱,還隱隱約約聽她說道:「傑羅姆!他們沒有瞧見你,對不對?噢!快點兒走吧!千萬別讓他們看到你。」 繼而,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傑羅姆,不要告訴任何人……可憐的爸爸還什麼也不知道……」 我對母親隻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媽總和母親嘀嘀咕咕,沒完沒了,兩個女人神秘兮兮的樣子,顯得又匆急又難過,每次密談見我靠近,就打發我走開:「孩子,到一邊玩去!」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蘭的家庭陰私,她們並不是一無所知。 我們剛回到巴黎,就接到要母親回勒阿弗爾的電報:舅母私奔了。 「同一個人跑的嗎?」我問由母親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小姐。 「孩子,這事兒以後問你母親吧,我回答不上什麼來。」家裡的這位老朋友說道;出了這種事,她也深感驚詫。 過了兩天,我們二人動身去見母親。那是個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見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這事上;我這孩子的頭腦,特別看重我們重逢的這種聖化。歸根結底,我並不關心舅母的事兒,而且顧忌面子,我也絕不問母親。 那天早晨,小教堂裡的人不多,沃蒂埃牧師顯然是有意發揮宣講基督的這句話:「你們盡力從這窄門進來吧。」 阿莉莎隔著幾個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見側臉,我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就連篤誠地聆聽的這些話語,也仿佛是通過她傳給我的。舅父坐在母親旁邊哭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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