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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情況一變,庇裡托俄斯就不再追隨我了。在我青年時代,他陪伴我到各地闖蕩,是我有力的幫手。然而我明白,一種友誼始終不渝,就會拖住我們,或者拉我們向後退。過了某一點,就只能獨自往前走了。由於庇裡托俄斯很有理性,我還聽他闡述自己的觀點,但只是聽聽而已。人老了,從前他進取心那麼強,後來就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清心寡欲中了。他給我的建議,只剩下約束和限制了。

  「不值當為人操那麼大心。」他對我說道。

  「哦!不為人,那又為什麼操心呢?」我反詰道。他還不肯罷休。

  「冷靜點兒嘛,』他又對我說道。「你做得還不夠嗎?雅典的繁榮有了保障,你盡可以安享贏得的榮名和夫妻幸福了。」

  他提醒我多想著點兒淮德拉,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沒有錯。因為到這裡,我必須講述一下,我家庭的安寧如何被攪亂了,我又以多麼慘痛的哀悼為代價,要向神贖取我的成功和自負。

  12

  我無限信賴淮德拉。我看著她的儀容逐月變得更加修美。她渾身上下透著賢惠。從少女時起就擺脫家庭有害的影響,想不到她身上還帶著家庭的所有發酵酶體。顯然她是接受母親的遺傳;待出事之後,她還極力為自己辯解,說這是命中註定的,她沒有責任,真叫人不能不承認,這事兒自有前因後果。然而,事情還不止於此:我認為她太不把阿佛洛狄忒放在眼裡了。神是要報復的,後來她多多祭獻,多多哀求,力圖平息女神的惱怒,也無濟於事了。須知淮德拉其實很虔誠。在我岳父家中,人人都很虔誠。不過,恐怕糟就糟在他們信的不是同一個神。帕西淮崇拜宙斯;阿裡阿德涅信奉狄俄尼索斯。至於我,我尤其奉敬帕拉斯·雅典娜,其次奉敬波塞冬:有一層秘密關係將他同我連在一起,他對我有求必應,反而倒害了我。我同阿瑪宗女人生的那個兒子,是子女中我最寵愛的一個,他則崇拜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他同那女神一樣貞潔,而我則相反,在他那年齡已經非常放蕩了。他光著身子在月光下奔跑,出沒在荊棘叢和森林裡;他逃避朝廷、聚會,尤其逃避女人圈子,只喜歡同他的獵犬為伍,追逐野獸一直到山頂或幽谷。他還經常馴烈性馬,帶一群馬到海灘上,以便一同跳下海。他這樣子我真喜愛!又英俊,又驕傲,又桀驁不馴;當然不是對我,他對我十分敬重;也不是針對法律,而是針對妨礙進取並空耗人的才能的習俗。我就是想挑他做我的繼承者。我將管理國家的大權交到他那雙純潔的手中,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我深知無論威脅還是諂媚,都不能夠動搖他。

  淮德拉居然愛上他,等我發覺已經太遲了。本來我應當想到,因為,他長得像我;我是說像我在他這年齡時的模樣兒,而我已經老了,淮德拉還依然異常年輕。也許她還愛我,但是就像愛一位父親了。我身受其害才懂得,夫妻兩人的年齡不宜相差太大。因此,我不能饒恕淮德拉的,決不是這種情欲,雖然是半亂倫,歸根結底還是相當自然的,我不能饒恕的是她明白不可能滿足自己的欲望了,就誣告我的希波呂托斯,將燒灼她的這種邪惡的欲火嫁禍於他。盲目的父親,過分輕信的丈夫,我相信了她。每次我都相信一個女人的申辯!我竟然呼喚神報復我那無辜的兒子。而我的祈求,神聽取了。男人求神的時候卻不知道,神要滿足他們,十有八九會給他們造成不幸。我一時性起,喪失理智,盛怒之下失手殺了我的兒子。這是我一生都得不到安慰的。淮德拉意識到自己罪過太大,隨後就自裁了,這樣也好。可是現在,我連庇裡托俄斯的友誼也失去了,覺得十分孤寂;我人也老了。

  俄狄浦斯被逐出他的家園底比斯,我在科洛涅接待他時,他雙目失明,走到窮途末路,但是境遇再怎麼悲慘,至少還有兩個女兒在身邊陪伴,對他始終那麼溫存,給他的痛苦帶來安慰。從各個方面看,他的事業失敗了。我成功了。他的遺體要給安息的地方永遠降福,甚至降臨也不是降給忘思負義的底比斯,而是降給雅典。

  我們二人命運在科洛涅的這次相遇,二人生涯在十字路口的這次碰撞,我倒奇怪別人極少談及。我把這一相會視為我的榮耀的頂峰與加冕禮。在這之前,我讓一切低了頭,看到所有人都在我面前俯首(我可以排除代達羅斯;不過,他比我年長得多。況且,即使代達羅斯也聽我的)。惟獨在俄狄浦斯身上,我認出可以同我比肩的高尚;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不幸只能使這個戰敗者更加高大。自不待言,我總是無往而不勝;但是比起俄狄浦斯來,我覺得還完全在凡人的水平面上,似乎有些低下。他則頂抗了斯芬克司,把人抬到面對謎語的高度,敢於讓人同諸神分庭抗禮。既然如此,他怎麼又接受,為什麼接受失敗呢?他刺瞎自己的雙眼,不是也促成自己的失敗嗎?在他殘害自身的行為中,有什麼東西我還看不透。我對他講了我的詫異。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解釋不怎麼令我滿意,或者說,我沒有很好理解。

  「不錯,我一時憤怒,沒有控制住,」他對我說道。「這股怒氣,只能轉向我自身;不怪自己,我又能怪誰呢?面對向我展現的一片譴責的恐怖,我強烈地感到必須抗議。況且,我要損壞的,主要不是我的眼睛,而是幕布,是我一生奮鬥的這道佈景,是我不再相信的這種假像,以便達到現實。

  「決不是!我恰恰什麼也沒有考慮;我這是本能的行為。我刺瞎眼睛,就是要懲罰自己沒有看到明顯的事實,正如人們所說的瞎了眼。不過,老實講……噢!這事兒,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釋……誰也不明白我當時的這聲喊叫:『黑暗啊,我的光明!』連你也不明白,這我能感覺出來,不比別人多明白點兒。他們聽出是一聲哀歎;其實,這是一種確認。這喊聲意味黑暗為我豁然洞開,射出照亮靈魂世界的超自然的光明。這喊聲還表明:黑暗,從今以後,你對我就將是光明。蔚藍的天空,在我面前已經黑暗重重,與此同時,我內心的天空卻星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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