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忒修斯 | 上頁 下頁


  08

  我看見進來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青年,在昏暗中覺得他相貌極美。他那長長的金髮卷兒披到肩頭。他的目光發直,似乎不會注視任何物品。他的整個上身赤裸,只穿著緊緊箍身的鐵胸甲;下身有一塊深色纏腰布,看似皮革的,裹住上半截大腿,由一個奇特的大花結系住。我的視線被一雙白皮鞋吸引過去,看樣子他準備出行;然而,惟獨他的思想在行進。他仿佛沒有看見我們,無疑還在繼續他那思辯的行程,口中念念有詞:

  「究竟誰起始:男人還是女人?永恆難道是女性?各種各樣的形體,你們是哪個偉大的母腹生出來的?而多產的母腹,授孕者又是誰?無法接受的二元性。在這種情況下,神,就是孩子。我的思想拒絕分割神。我一同意分割,就等於贊成鬥爭。誰有諸多神,誰就有戰爭。沒有諸多神,只有一個神。一個神統治,天下就太平。在這惟一中,一切都自行化解,自行調和。」

  他停頓了片刻,繼而又說道:

  「要想標明神聖,人必須壓縮和限定。神完全是分散的。分成諸神。前者是無限的,後者是局部的。」

  他又沉吟一下,接著又說道,但是嗓音有些喘息和惴惴不安:

  「可是,這一切的道理,明澈的神嗎?多少艱難困苦,多少努力奮鬥的理由。奔向什麼?生存的理由嗎?尋求萬物存在的理由嗎?如果不是奔向神,那又奔向什麼呢?如何確定方向?到何處停止?什麼時候能夠說:但願如此,一切到此為止?從人出發,如何能達到神?如果我從神出發,又如何達到我自身。然而,一如神造就我這樣,難道神不是人創造的嗎?我的思想就是要停留在道路的交叉點,停留在這個交叉點的中心。」

  他住了口,過了片刻又說道:

  「我根本不知道神始於何處,更不知道神止於何處。進而言之,我若是講神永無休止地起始,大概會更好地表達我的想法。噢!因此我多麼討厭因此、因為、既然啊!……多麼討厭推理、演繹。我從最美妙的三段論中,也僅僅得出我放進去的前提。我若是放進去神,就重新得到神。我放進去才能得到。我踏遍了邏輯的所有道路。我在水平面上已經遊蕩夠了。我在爬行,現在我要飛起來,脫離我的影子、我的糞便,拋掉過去的負擔!藍天吸引我,詩意啊!我感到被上天吸上去。人的思想啊,你升到多高,我也要上去。我父親是機械專家,能向我提供辦法。我要獨自前往。我有這個膽量。我承擔後果。否則,就沖不出去。美妙的思想,陷入錯綜複雜的問題中,為時太久了,你要衝入尚未開闢的路上。我不知道拉我投入的這種吸引力是什麼;但是我知道終點只有一個,就是神。」

  說罷,他就離開我們,一直退到門簾邊上,撩起來走進去,又放下了。

  「親愛的孩子,真可憐,」代達羅斯說道。「他念念不忘自己再也逃不出迷宮了,殊不知迷宮就在他自身。我應他的請求,為他製造了能飛起來的翅膀。他認為大地上的路全已堵死,別無出路,只能上天了。我瞭解他有神秘主義的傾向,萌生這種渴望也不奇怪。饜足不了的渴望,你聽他所講的就明白了這一點。他不顧我的告誡,想飛得很高很高,過早地耗盡了氣力,結果墜入海中,淹死了。」

  「這怎麼可能」我不禁高聲說。「剛才我還看見他活著呢。」

  「對,」代達羅斯又說道,「剛才你看見他、覺得他還活著。然而他死了。講到這裡,忒修斯,我倒有點兒擔心,你的思想雖是希臘型的,也就是說敏銳,向所有真理敞開,也難以跟上我的思路。因為就連我本人,不瞞你說,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和接受這一點:我們每人不是單純地度過一生,到最終過秤時,不會判定靈魂沒有什麼分量。在人生這個層次上,人人在這段時間發育成長,實現自己的命運,然後死去。可是在另一個層次上,連時間也不復存在了,那是真正的永恆:人的每個舉動,無不按其特殊的意義記錄在案。伊卡洛斯,早在生前就是,死後依然是他在短暫的一生所體現的人類不安、探索、詩意的飛升的形象。他按規矩賭完了自己的一局,但是沒有停留在自身。有些英雄也如此。他們的行為在持續,由詩歌、藝術接續下去,變為一種持久的象徵。正是這個緣故,獵戶俄裡翁,在盛開阿福花的樂土上,還在追逐他生前獵殺的野獸,而他的星座連同也的肩帶,已經在天上永存了。同樣是這個緣故,坦塔羅斯要永久忍受饑渴;西緒福斯不斷推那不斷滾落的巨石,達不到山頂,那正是他當科林斯國王時勞神憂心的巨石。因為,要知道,在地獄中沒有別種懲罰,只是周而復始地去做生前未完成的行為。

  在希臘神話中,俄裡翁是海神波塞冬的兒子,英俊的獵人,他與黎明女神厄俄斯相愛,被狩獵女神射死。俄裡翁星座便是豬戶座,肩帶即三星。

  坦塔羅斯因用自己兒子的肉獻給神而觸怒宙斯,被罰永世站在水中,但喝不到水,也吃不到果子。

  西緒福斯是個暴君,死後被罰在地獄推巨石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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