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田園交響曲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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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儘快同雅克單獨談談。一般吃完晚飯,我妻子、熱特律德和孩子們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來,看書要看到很晚。我等待這一時刻。可是,在同雅克談話之前,我心中十分難過,意緒異常紛亂,不知這話從何談起,抑或沒有勇氣觸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說他決定每逢放假都回家來過。然而就在前幾天,他還對我和妻子說要去上阿爾卑斯地區旅行,我們都一口答應了;我也知道他選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著他呢;因此,我明顯感到,他突然改變主意同我白天撞見的場面不無關係。我先是心頭火起,但是轉念一想,我若是發作出來,只怕我兒子永遠不會對我講真話了,也怕自己只圖一吐為快,事後又該後悔了,於是,我極力控制住自己,口氣儘量自然地說道: 「我原以為T還指望與你同行呢。」 「哦!」他又說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說,他也不難找個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亞于去奧伯蘭山區;真的,我認為在家裡能更好地利用時間,總比到山裡亂跑強。」 「看來,你在家裡找到營生幹啦?」我又問道。 他聽出我話裡帶刺,但還不知其中緣故,他注視著我,滿不在乎地又說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歡的是書,而不是登山杖。」 「不錯,我的朋友,」我反過來盯著他說道,「可是,你不認為教琴比看書更有吸引力嗎?」 想必他覺出自己臉紅了,便把手放在前額,仿佛要避開燈光。但是,他馬上又鎮定下來,說話的聲調那麼堅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過分指責我,爸爸。我無意向您隱瞞什麼,我正要向您承認,卻讓您佔先了。」 他說話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書本,每句話都那麼平靜,仿佛與己無關。他裝出這種異常冷靜的態度終於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搶話,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別打斷我,讓我先把話講完,然後您再講。我卻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搖晃著,氣衝衝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視你擾亂熱特律德的純潔心靈!哼!我寧願再也見不到你。用不著你來表白。你是欺人家有殘疾,欺人家單純無知,欺人家老實;萬萬沒有料到,你卑鄙無恥到了這種地步!居然像沒事人兒似的來跟我說話真是可惡透頂!……你聽清楚了:我是熱特律德的保護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說話,再碰她,再見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靜口氣說道,「請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樣尊重熱特律德。我若以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指的不僅僅是我的行為,還包括我的意圖和心中的秘密。我愛熱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這麼說吧,我愛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樣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樣,擾亂她的心靈,欺她單純無知,欺她雙目失明,是卑鄙可恥的。」接著他又申辯,說他想要成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還說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應該對我談這事,而且這種決定他要先跟我談,連熱特律德本人還不知道呢。「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兒,」他又補充說,「請相信,我再也沒有什麼要向您懺悔的了。」 聽了這番話,我目瞪口呆,一邊聽一邊感到太陽穴怦怦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責備,不料他卻一條一條打消了我憤慨的理由;我覺得心裡慌亂極了,等他陳訴完了,我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講了。 「先睡覺吧,」我沉默好半天,終於說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關於這一切,明天我再告訴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應當告訴我,您不再生我的氣了。」 「夜裡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見到雅克的時候,就好像是初次見面,突然覺得兒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長成小夥子了。只要我還把他當作小孩子,我就會覺得我發現的這種情愛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說服自己,要相信這是極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滿情緒又為何越發強烈呢?這事兒稍後一點兒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須同雅克談談,讓他知道我的決定。一種跟良知一樣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這樁婚事。 我將雅克拉到花園的最裡端;到了那兒,我劈頭就問他: 「你向熱特律德表明了嗎?」 「沒有,」他答道。「也許她已經感覺到我的愛了,不過,我一點也沒有向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應我,先不對她講這事兒。」 「爸爸,我答應聽您的話,可是,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理由呢?」 我頗犯躊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應先講的理由。老實說,在這事兒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導我的行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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