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田園交響曲 | 上頁 下頁


  於是,鄰婦拿起蠟燭,朝一個角落照去,我這才瞧見爐膛邊隱隱約約蜷縮著一個人,仿佛睡著了,厚厚的頭髮差不多將臉全遮住了。

  「這是個瞎眼姑娘,女傭說是老太太的侄女。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世。只能把她送進救濟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後怎麼辦。」

  就這樣當面決定人家的命運,我聽了十分不悅,擔心這樣直通通的話會惹盲女傷心。

  「別吵醒她,」我悄聲說道,好歹也示意鄰婦壓低嗓門兒。

  「唔!我看她沒睡,她是個白癡,總不講話,別人說什麼她也聽不懂。從我上午進屋到現在,她差不多就沒動窩。起初我還以為她耳朵聾,傭人說不對,老太太才是聾子,從不跟她講話,也不跟任何人講話,早就這樣,只是吃喝時才張開嘴。」

  「這姑娘多大了?」

  「我想總有十五了吧!別的情況,我知道的不見得比您多……」

  我沒有立即想到收養這個可憐的孤兒,僅僅在祈禱之後——確切地說,在我和鄰婦、當傭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禱時——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將一種職責擺在我的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難免怯懦了。我站起身來,決定當晚就把她帶走,只是還未想好今後如何安置,把她託付給誰。我對著死者又凝視了片刻,只見那張臉一副睡容,佈滿皺紋的嘴凹陷進去,仿佛讓守財奴的錢袋繩收緊了口兒,絕不會漏出一文錢來。繼而,我又轉向盲女,並把我的打算告訴了鄰婦。

  「明天抬屍的時候,她最好不在場。」鄰婦只說了這麼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無意識的肉體,隨便讓人帶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當秀氣,可是一點表情也沒有。臨走,我到她平時睡覺的地力,通閣樓的樓梯下面草墊上抱了一床被子。

  鄰婦也很殷勤,幫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為晴朗的夜晚有點涼。我點上車燈,便趕車走了。這個沒有靈魂的軀體,靠著我蜷成一團,黑暗中若不是傳來一點體溫,我還真感覺不出她還活著。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覺嗎?進入什麼樣的黑暗夢鄉……她活在世上,醒來和睡著又有什麼區別呢?主啊!這顆靈魂,國在這不透明的軀體裡,無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許,我的愛心也許能把她帶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別注重真實,不能避而不談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責難。我妻子是美德的園地,哪怕在我們有時難免經歷的困難時期,我一刻也未懷疑她善良的心地;不過,她天性善良歸善良,就是不喜歡意外事件。她是個講條理的人,分內事一絲不苟,分外事絕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節制,就好像愛心是一種能耗盡的財富。我們夫妻間只有這一點爭議……

  那天夜晚,她一見我帶回個女孩,就脫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攬了什麼事兒?」

  每次我們之間都得解釋一番,我就先讓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滿臉疑問和驚訝的幾個孩子出去。唉!這種態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遠啊!只有我可愛的小女兒一明白車裡要出來新東西,出來活物兒,就拍著手跳起來。可是,幾個大的讓母親管束慣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讓她規矩點兒。

  這次還真亂了一陣。我妻子和孩子還不知道我帶回個盲女,見我極為小心地攙扶著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狽極了:在行駛的路上,我一直拉著可憐的殘疾姑娘的手,現在一放開,她就怪聲怪調地呻吟,聽著不像人聲,仿佛是小狗的哀嚎。她在自己狹小的天地裡呆慣了,這是頭一回被人拉出來,連走路腿都發軟;我給她搬一把椅子,她卻癱倒在地上,就好像不會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爐於旁邊,她得靠著爐臺蹲下,恢復我在老太太家初見她時的姿勢,才算略微平靜下來。在車上就是這樣,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縮在我雙腳旁邊。我妻子還是上手幫忙了,須知她最自然的舉動總是最好的舉動;不過,她的理智不斷抗爭,往往戰勝感情。

  「這東西,你打算怎麼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頓好了,又問道。

  我一聽用「東西」這個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氣真難以控制;不過,我還沉浸在長時間的冥想中,也就沒有發作,只是轉向又圍攏過來的孩子們,把一隻手放在盲女的額頭上,十分鄭重地宣佈:

  「我帶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認為,《福音書》的教導不會包含任何無理和超理的內容。我見她又要表示反對,便示意雅克和薩拉兩個大孩子離開。他們倆看慣了父母的小爭執,也不大關心是怎麼回事兒(我甚至覺得往往關心不夠),便帶著兩個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聲,有點氣惱,想必是有這不速之客在場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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