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背德者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廣場上奇異的夜間活動景色:車輛靜靜地米往,白斗篷悄悄地遊弋。被風撕破的奇異的音樂殘片,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人朝我走過來……那是莫克蒂爾。他說他在等我,算定我還會出門。他格格笑了。他經常來圖古爾特,非常熟悉,知道該領我到哪兒去。我任憑他把我拉走。

  我們走在夜色中,進入一家摩爾咖啡館。剛才的音樂聲就是從這裡傳出去的。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這種單調的移動也能稱作舞蹈的話。——其中一個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爾的情婦;我跟隨她走,莫克蒂爾也一同陪伴。我們三人走進一間狹窄幽深的房間,裡邊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張床。床很矮,我們坐到上面。屋裡關著一隻白兔,它起初非常驚慌,後來不怕人了,過來吃莫克蒂爾的手心,有人給我們端來咖啡。喝罷,莫克蒂爾就逗兔子玩,這個女人則把我拉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夢鄉一般。

  噢!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談;然而,我的敘述若是不真實了,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呢?

  莫克蒂爾在那裡過夜,我獨自返回旅館。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羅科焚風,這種風卷著沙子,雖在夜間仍然酷熱,迷人眼睛,抽打雙腿。突然,我歸心似箭,幾乎跑著回去。也許她已經醒來;也許她需要我吧?……沒事兒;房間的窗戶是黑的;她還在睡覺。我等著風勢暫緩好開門;我悄無聲息溜進黑洞洞的房間。——這是什麼聲響?……聽不出來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嗎?……我點上燈……

  瑪絲琳半坐在床上,一隻瘦骨伶什的胳膊緊緊抓住床頭欄杆,支撐著半起的身子;她的床單、雙手、襯衣上全是血,面頰也弄髒了;眼睛圓睜,大得可怕;她的無聲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臉上找一點地方,硬著頭皮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涼水毛巾給她擦了額頭和面頰。床頭下有個硬東西硌著我的腳,我彎腰拾起,止是在巴黎時她要我遞給她的小念珠,剛才從她的手中滾落了;我放到她張開的手裡,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讓念珠滾落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來搶救……她的手卻拼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難道她以為我要離開她嗎?她對我說:

  「噢!你總可以再等一等。」她見我要開口,立即又補充一句:

  「什麼也不要對我講,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裡,可是她再次讓它滾下去——我說什麼?實際上她是撒手丟掉的。我在她身邊跪下,把她的手緊緊接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長枕上,半倚在我的肩頭,任憑我拉著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

  過了一小時,她又坐起來,把手從我的手裡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襯衣,把繡花邊的領子撕開了。她喘不上氣兒。——將近淩晨時分,又吐血了……

  我這段經歷向你們講完了,還能補充什麼呢?——圖吉爾特的法國人墓地不堪入目,一半已被黃沙吞沒……我僅餘的一點意志,全用來帶她掙脫這淒涼的地方。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歡的一座私人花園的樹蔭下,距今不過三個月,卻恍若十年了。

  米歇爾久久沉默,我們也一聲不響,每個人都有一種莫名的失意感。唉!我們覺得米歇爾對我們講了他的行為,就使它變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條斯理解釋的過程中,我們無從反駁,未置一詞,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參與其謀。他一直敘述完,聲音也沒有顫抖,語調動作無一表明他內心哀痛,想必他厚顏而驕矜,不肯在我們面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許他出於廉恥心,怕因自己流淚而引起我們的慨歎,還興許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難以辨別驕傲、意志、冷酷與廉恥心,在他身上各占幾分。

  過了一陣工夫,他又說道:

  「老實說,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輕;我時常感到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開始。現在把我從這裡帶走,賦予我生存的意義吧,我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我解脫了,可能如此;然而這又算什麼呢?我有了這種無處使用的自由,日子反倒更難過。請相信,這並不是說我對自己的罪行厭惡了,如果你們樂於這樣稱呼我的行為的話;不過,我還應當向自己證明我沒有僭越我的權利。

  當初你們同我結識的時候,我有一種堅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這種信念造就真正的人,可我卻喪失了。我認為應當歸咎於這裡的氣候;令人氣餒的莫過於這種持久的晴空了。在這裡,無法從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緊接著就要追歡逐樂。我被光燦的空間和逝去的人所包圍,感到享樂近在眼前,人人都無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覺,以便消磨沉悶的永晝及其難熬的空閒。瞧這些白石子,我把它們放在陰涼地兒,然後再緊緊地握在手心裡,直到起鎮靜作用的涼意散盡。於是我再換石子,把涼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涼。時間就這樣過去,夜晚來臨……把我從這里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辦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經毀損了,甚至不知道哪兒來的力量離開坎塔拉。有時我怕被我消除的東西會來報復。我希望從頭做起,希望擺脫我餘下的財產,瞧,這幾面牆上還有蓋幾。我在這兒生活幾乎一無所有。一個有一半法國血統的旅店老闆給我準備點食品。一個孩子早晚給我送來,好得到幾蘇賞錢和一點親昵;就是你們進來時嚇跑的那個。他特別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卻很溫順,像狗一樣忠誠。她姐姐是烏萊德——納伊山區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過客賣身。那姑娘長得非常漂亮;我來此地頭幾周,有時允許她陪我過夜。然而一天早晨,她弟弟小阿裡來這兒撞見了我們兩個。那孩子極為惱火,一連五天沒有露面。按說,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樣生活,靠什麼生活的;從前他談起來,語氣中沒有表露一點難為情。這次難道他嫉妒了嗎?——再說,這出鬧劇也該收場了,因為我既有些厭煩,又怕失去阿裡,自從事發之後,就再也沒有讓那位姑娘留宿。她也不惱,但是每次遇見我,總是笑著打趣說,我喜愛那孩子勝過喜歡她,還說主要是那孩子把我拴在這裡。也許她這話有幾分道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