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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瑪絲琳每次見我回去,態度總是一個勁兒,臉上儘量掛著笑容,不講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一絲狐疑。我們單獨用餐,我給她要了這家普通旅館所能供應的最好食品。我邊吃邊想:一塊麵包。一塊奶酪、一根茵香就夠他們吃了,其實也夠我吃了;也許在別處,也許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餓,連這點東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的東西夠他們飽食三日!我真想打通牆壁,放他們蜂擁進來吃飯;因為感到有人在挨餓,我的心就惶恐不安。於是,我又去老碼頭,把裝滿衣兜的硬幣隨便散發出去。

  人窮就受奴役,要吃飯就得幹活,毫無樂趣;我想,一切沒有樂趣的勞動都是可鄙的,於是出錢讓好幾個人休息。我說道:「別幹了,你幹得沒意思。」我夢想人人都應享有這種閒暇;否則,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藝術都不可能勃興。

  瑪絲琳並沒有誤解我的思想;每次我從老碼頭回去,也不向她隱瞞在那裡遇見的是多麼可憐的人。人蘊藏著一切。瑪絲琳也隱約看到我極力要發現什麼;由於我說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陸續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

  「您呢,只有讓他們暴露出某種惡癖,您才心滿意足。要知道,我們的目光注視人的一點,總好放大,誇張,使之變成我們認定的樣子,這情況難道您還不清楚嗎?」

  但願她這話不對,然而我在內心不得不承認,在我看來,人的最惡劣的本能才是最坦率的。再說,我所謂的坦率又是什麼呢?

  我們終於離開錫拉庫薩。對南方的回憶和嚮往時時縈懷。在海上,瑪絲琳感覺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調。海面風平浪靜,船行駛的波紋仿佛會持久存在。我聽見灑水掃水的聲音,那是在沖刷甲板,水手的赤足踏得甲板啪嚓啪嚓直響。我又見到一片雪白的馬耳它;突尼斯快到了……我的變化多大啊!

  天氣很熱,碧空如洗,萬物絢爛。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穫在此昇華成每句話。無奈我的生活本無多大條理,現在要強使我的敘述更有條理也是枉然。好長時間我就考慮告訴你們,我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噢!把我的思想從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邏輯中解脫出來!……我感到自身惟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陽光充足,但不強烈。庇蔭處也很明亮。空氣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中,人們也投進去游泳。這塊給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滿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任何滿足都要激發欲望。

  缺乏藝術品的土地。有些人只會欣賞已經描述並完全表現出來的美,我藐視這種人。阿拉伯民族有一點就值得讚歎:他們看到自己的藝術,歌唱它,卻又一天天毀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來,不把它化為作品傳之千秋萬代。此地沒有偉大的藝術家,這既是因也是果。我始終認為這樣的人是偉大的藝術家:他們大膽賦予極其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權利,而且令同樣見過那些事物的人歎道:「當時我怎麼就沒有理解這也是美的呢?……」

  我沒有帶瑪絲琳,獨自去了我尚未遊覽過的凱魯萬城。夜色極美,我正要返回旅館休息,忽然想起一幫阿拉伯人睡在一家小咖啡館的露天席子上,於是去同他們擠在一起睡了。我招了一身蝨子回來。

  海濱的氣候又潮又熱,大大地削弱了瑪絲琳的身體;我說服她相信,我們必須儘快前往比斯克拉。當時正值四月初。

  這次旅途很長。頭一天,我們一氣趕到了君士坦丁;第二天,瑪絲琳十分勞頓,我們只到達坎塔拉。向晚時分,我們尋覓並找到了一處陰涼地方,比夜晚的月光還要姣好清爽。那陰涼宛如永不枯竭的水泉,一直流到我們面前。在我們閑坐的坡上,望得見紅通通的平原。當天夜裡,瑪絲琳難以成眠;周圍寂靜得出奇,一點細微的響動也使她不安。我擔心她有低燒,聽見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次日,我發現她臉色更加蒼白。我們又上路了。

  比斯克拉。這正是我的目的地。對,這是公園;長椅……我認出了我大病初愈時坐過的長椅。當時我坐著看什麼書了?荷馬史詩;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翻開過。——這就是我撫摩過表皮的那棵樹。那時候,我多麼虛弱啊!……咦!那幫孩子來了……不對;我一個也不認得了。瑪絲琳的表情多嚴肅啊!她跟我一樣變了。這樣好的天兒,為什麼她還咳嗽呢?——旅館到了。這是我們住過的客房;這是我們呆過的平臺。——瑪絲琳想什麼呢?她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她一進房間,就躺到床上;她疲倦了,說是想睡一會兒。我出去了。

  我認不出那些孩子,而他們卻認出了我。他們得知我到達的消息,就全跑來了。怎麼會是他們呢?真令人失望!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們長得這麼高了;僅僅兩年多點的工夫,——這不可能……這一張張臉,當初煥發著青春的光彩,現在卻變得這麼醜陋,這是何等疲勞、何等罪惡、何等懶惰造成的啊?是什麼卑劣的營生早早把這些俊秀的身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企業倒閉一般……我一個個詢問。巴齊爾在一家咖啡館裡洗餐具;阿舒爾砸路石,勉強掙幾個錢;阿馬塔爾瞎了一隻眼。誰會相信呢:薩代克也規矩了,幫他一個哥哥在市場上賣麵包,看樣子也變得愚蠢了。阿吉布跟隨他父親當了屠夫,他胖了,醜了,也有錢了,不再願意同他的地位低下的夥伴說話……體面的差事把人變得多麼蠢笨啊!我在我們中間所痛恨的,又要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嗎?——布巴凱呢?——他結婚了。他還不到十五歲。實在可笑。——其實不然,當天晚上我見到了他。他解釋說,他的婚事純粹是假的。我想他是個該死的放蕩鬼!真的,他酗酒,相貌走了樣兒……這就是保留下來的一切嗎?這就是生活的傑作啊!——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來看他們的,心中真抑制不住憂傷。——梅納爾克說得對:回憶是自尋煩惱。

  莫克蒂爾怎麼樣?——哦!他出了監獄,躲躲藏藏;別人都不跟他交往了。我想見見他。當初他是所有孩子裡最漂亮的,也要令我失望嗎?……有人找到了他,給我帶來。——還好!他並沒有蛻化。甚至在我的記憶中,他也沒有如此英俊。他的矯健與英俊達到了完美程度。他認出我來,就眉開眼笑。

  「你入獄之前幹什麼了?」

  「什麼也沒幹。」

  「偷東西了吧?」

  他搖頭否認。

  「你現在幹什麼?」

  他又笑起來。

  「哎!莫克蒂爾!你若是沒什麼事兒幹,就陪我們去圖古爾特吧。」——我突然心血來潮,想去圖吉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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