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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3

  我再次試圖收心,牢牢抓住我的愛情。然而,我要平靜的幸福何用呢?瑪絲琳給我的並由她體現的幸福,猶如向不累的人提供的休憩。不過,我感到她多麼疲倦,多麼需要我的愛,因而對她百般撫愛,情意纏綿,並佯裝這是出自我的需要。我受不了她的痛苦,是為了治癒她的苦痛才愛她的。

  啊!親親熱熱的體貼、兩情繾綣的良宵!正如有的人以過分的行為來強調他們的信念那樣,我也張大我的愛情。告訴你們,瑪絲琳立即重新燃起希望。她身上還充滿青春活力,以為我也大有指望。我們逃離巴黎,仿佛又是新婚燕爾。可是,旅行的頭一天,她就開始感到身體很不好;一到納沙泰爾,我們不得不停歇。

  我多麼喜愛這海綠色的湖畔!這裡毫無阿爾卑斯山區的特色,湖水有如沼澤之水,同土壤長期混合,在蘆葦之間流動。我在一家很舒適的旅館給瑪絲琳要了一間向湖的房間,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邊。

  她的身體狀況很不妙,次日我就讓人從洛桑請來一位大夫。他非要打聽我是否知道我妻子家有無結核病史,實在沒有必要。我回答說有,其實並不知道,卻不願意吐露我本人因患結核病而險些喪命,而瑪絲琳在護理我之前從未生過病。我把病因全歸咎於栓塞,可是大夫認為那只是偶然因素,他明確對我說病已潛伏很久。他極力勸我們到阿爾卑斯高山上,說那裡空氣清新,瑪絲琳就會痊癒;這正中下懷,我就是渴望整個冬季在恩迦丁度過。一俟瑪絲琳病體好些,禁得住旅途的顛簸,我們就重新啟程了。

  旅途中的種種感受,如同重大事件一般記憶猶新。天氣澄淨而寒冷;我們穿上了最保暖的皮襖。到了庫瓦爾,旅館裡通宵喧鬧,我們幾乎未合眼。我倒無所謂,一夜失眠也不會覺得困乏,可是瑪絲琳……這種喧鬧固然令我氣惱,然而,瑪絲琳不能鬧中求靜,以便成眠,尤其令我氣惱。她多麼需要好好睡一黨啊!次日拂曉前,我們就重新上路;我們預訂了庫瓦爾驛車的包廂座,各中途站若是安排得好,一天工夫就能到達聖莫裡茨。

  蒂芬加斯坦·勒朱利、薩馬丹……一小時接著一小時,一切我都記得,記得空氣的清新和寒峭,記得叮噹的馬鈴聲,記得我饑腸轆轆,中午在旅館門前打尖,我把生雞蛋打在湯裡,記得黑麵包和冰涼的酸酒。這些粗糙的食品,瑪絲琳難以下嚥,僅僅吃了幾塊餅乾;幸虧我帶了些餅乾以備旅途食用。眼前又浮現落日的景象:陰影迅速爬上森林覆蓋的山坡;繼而又是一次暫歇。空氣越來越凜冽而剛硬。驛車到站時,已是夜半三更,寂靜得通透;通透……用別的詞不合適。在這奇異的透明世界中,細微之聲都能顯示純正的音質與完足的音響。又連夜上路了。瑪絲琳咳嗽……難道她的咳聲就止不住嗎?我想起乘蘇塞驛車的情景,覺得我那時咳嗽比她好些,她太費勁了……她顯得多麼虛弱,變化多大啊!坐在昏暗的車中,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她的神態多麼倦怠啊!她那鼻孔的兩個黑洞,叫人怎麼忍心看呢?——她咳嗽得幾乎上不來氣。這是她護理我的一目了然的結果。我憎惡同情;所有傳染都隱匿在同情中;只應當跟健壯的人同氣相求。——噢!她真的支持不住了!我們不能很快到達嗎?……她做什麼呢?……她拿起手帕,捂到嘴唇上,扭過頭去……真可怕!難道她也要咯血?——我猛地從她手中奪過手帕,借著半明半暗的車燈瞧了瞧……什麼也沒有。然而,我的惶恐神情太明顯了,瑪絲琳勉強淒然一笑,低聲說道:

  「沒有,還沒有呢。」

  終於到達了。趕緊,眼看她支撐不住了。我對給我們安排的房間不滿意,先住一夜,明天再換。多好的客房我也覺得不夠好,多貴的客房我也不嫌貴。由於還沒到冬季,這座龐大的旅館幾乎空蕩蕩的,房間可以任我挑選。我要了兩個寬敞明亮而陳設又簡單的房間,一間大客廳與之相連,外端鑲著寬大的凸窗戶,對面便是一片藍色的難看的湖水,以及我不知名的突兀的山峰;那些山坡不是林太密,就是岩太禿。我們就在窗前用餐。客房價錢奇貴,但這又有何妨!我固然不授課了,可是在拍賣莫裡尼埃爾莊園。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說,我要錢幹什麼呢?我要這一切幹什麼呢?現在我變得強壯了。我想財產狀況的徹底變化,和身體狀況的徹底變化會有同樣教益。瑪絲琳倒需要優裕的生活,她很虛弱。啊!為了她,花多少錢我也不吝惜,只要……而我對這種奢侈生活既厭惡又喜歡。我的情欲洗濯沐浴其中,但又渴望漫遊。

  這期間,瑪絲琳的病情好轉,我日夜守護見了成效。由於她吃得很少,我就叫美味可口的菜肴,以便引起她的食欲;我們喝最好的酒。我們每天品嘗的那些外國特產葡萄酒,我十分喜愛,相信瑪絲琳也會喝上癮:有萊茵的酸葡萄酒、香味沁我心脾的托凱甜葡萄酒。記得還有一種特味酒,叫巴爾巴一格裡斯卡,當時只剩下一瓶,因而我無從知曉別的酒是否會有這種怪味。

  我們每天出去遊覽,起初乘車,下雪之後便乘雪撬,但是身體捂得嚴嚴的。每次回來,我的臉火辣辣的,食欲大振,睡眠也特別好。不過,我並沒有完全放棄學術研究,每天用一個多小時來思考我感覺應當講的話。歷史問題自然談不上了。我對歷史研究的興趣,早已是僅僅當作心理探索的一種方法。前面講過,當我看到歷史有驚人相似之處的時候,我是如何重新迷上過去的;當時我居然要淩逼古人,從他們的遺墨中得到某種對生活的秘密指示。現在,年輕的阿塔拉裡克要同我交談,就可以從墓穴裡站起來;我不再傾聽陳跡了。古代的一種答案,怎麼能解決我的新問題呢!人還能夠做什麼?這正是我企盼瞭解的。迄今為止,人所講的,難道是他們所能講的全部嗎?難道人對自己就毫無迷惘之點嗎?難道人只能重彈舊調嗎?……我模糊地意識到文化、禮儀和道德所遮蓋、掩藏和遏制的完好的財富,而這種模糊的意識在我身上日益增強。

  於是我覺得,我生來的使命就為了某種前所未有的發現;我分外熱衷於這種探幽索隱,並知道探索者為此必須從自身擯棄排除文化、禮儀和道德。

  後來,我在別人身上竟然只賞識野性的表現,但又歎惋這種表現受到些微限制便會窒息。在所謂的誠實中,我幾乎只看到拘謹。世俗和果怯。如果能把誠實當成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來珍視,我何樂而不為呢;然而,我們的習俗卻把它變成了一種契約關係的平庸形式。在瑞士,它是安逸的組成部分。我明白瑪絲琳有此需要,但是並不向她隱瞞我的思想的新路子。在納沙泰爾,聽她讚揚這種誠實,說它從那裡的牆壁和人的面孔中滲出來,我就接上說道:

  「有我自己的誠實就足矣,我憎惡那些誠實的人。即使對他們無需擔心,從他們那兒也無可領教。況且,他們根本沒有東西可講……誠實的瑞士人!身體健康,對他們毫無意義。沒有罪惡,沒有歷史,沒有文學,沒有藝術,不過是一株既無花又無刺的粗壯的玫瑰。」

  我討厭這個誠實的國家,這是我早就料到的,可是兩個月之後,討厭的情緒進而為深惡痛絕,我一心想離開了。

  適值一月中旬。瑪絲琳的身體好轉,大有起色:慢慢折磨她的持續的低燒退了,臉色開始紅潤,不再像從前那樣始終疲憊不堪,又喜歡出去走走了,儘管還走不遠。我對她說,高山空氣的滋補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經完全發揮出來,現在最好下山去意大利,那裡春光融融,有助於她的痊癒。我沒有用多少唇音就說服了她,我本人更不在話下,因為我對這些高山實在厭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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