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背德者 | 上頁 下頁


  1-05

  我們在比斯克拉不會住多久了。二月份的連雨天一過,天氣驟熱。經過了幾天難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來,忽見碧空如洗。我趕緊起床,跑到最高的平臺上。晴空萬里,旭日從霧靄中脫出,已經光芒燦燦;綠洲一片蒸騰;遠處傳來幹河漲水的轟鳴。空氣多麼明淨清新,我立即感到舒暢多了。瑪絲琳也上來,我們想出去走走;不過這天路太泥濘,無法出門。

  過了幾天,我們又來到洛西夫的園子,只見草木枝葉吸足了水分,顯得柔軟濕重。對於非洲這塊土地的等待,我還沒有體會;它在冬季漫長的時日中蟄伏,現在蘇醒了,灌醉了水,一派生機勃勃,在熾烈的春光中歡笑;我感到了這春的迴響,宛似我的化身。起初還是阿舒爾和莫克蒂爾陪伴我們,我仍然享受他們輕浮的、每天只費我半法郎的友誼;可是不久,我對他們就厭煩了,因為我本身已不那麼虛弱,無需再以他們的健康為榜樣,再說,他們的遊戲也不能向我提供樂趣了,於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發轉向瑪絲琳。從她的快樂中我發現,她依舊很憂傷。我像孩子一樣道歉,說我常常冷落她,並把我的反復無常的脾氣歸咎於我的病體,還說直到那時候,我由於身子太虛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後我漸漸康復,就會感到情欲激增。我這話不假,不過我的身體無疑還很虛弱,只是在一個多月之後,我才渴望同瑪絲琳交歡。

  氣溫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處,而且後來也令我憶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我們突然決定走了,用了三個小時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淩晨的火車。

  啟程的前一天夜晚,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圓,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滿室清輝。我想瑪絲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難以成眠,有一種愜意的亢奮感,這不是別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臉往水裡浸一浸,然後推開玻璃門出去了。

  夜已深了,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空氣都仿佛睡了,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犬吠聲;那些阿拉伯種犬跟豺一樣,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圍牆形成一片斜影;整齊的棕櫚既無顏色,又無生命,似乎永遠靜止……一般來說,總還能在沉睡中發現生命的搏動,然而在這裡,沒有一點睡眠的跡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對這幽靜不禁恐怖,陡然,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這沉寂中抗爭。顯現和浩歎;這種近乎痛苦的感覺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號,如果我能像野獸那樣嘶叫的話。我還記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舉到頭頂,而且真的做了。為什麼呢?就是要表明我還活著,要感受活著多麼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額頭、眼瞼,渾身不覺一抖。心想總有一天,我渴得要命,恐怕連把水杯送到嘴邊的氣力也沒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沒有重新躺下;我想把這一夜固定下來,銘刻在我的記憶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幹什麼好,便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聖經》,隨便翻開,借著月光看得見字;我讀了基督對彼得講的這段話,唉!後來我始終沒有忘卻:現在你想什麼就幹什麼,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不過,將來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淩晨,我們動身了。

  1-06

  旅途的各個階段就不贅述了。有些階段只留下模糊的記憶。我的身體時好時壞,遇到冷風還步履踉蹌,瞥見雲影也隱隱不安,這種脆弱的狀態常常導致心緒不寧。不過,至少我的肺部見好,病情每次反復都輕些,持續的時間也短些。雖然病來的勢頭還那麼猛烈,但是,我身體的抵抗力卻增強了。

  我們從突尼斯到馬耳他,又前往錫拉庫薩,最後回到語言和歷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從患病以來,我的日子就不受審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兒那樣,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現在病痛減輕,我的生活又變得確實而自覺了。久病之後,我原以為自己又恢復原狀,很快就會把現在同過去聯繫起來。不過,身處陌生國度的新奇環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達這裡則不然了;這裡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驚異的情況:我已經變了。

  在錫拉庫薩以及後來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從前那樣潛心考古,然而我卻發現,由於某種緣故,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即或沒有消失,至少也有所變化;這緣故就是現時感。現在我看來,過去的歷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裡夜影的那種靜止、那種駭人的凝固、那種死一般的靜止。從前,我甚至很喜歡那種定型,因為我的思想也能夠明確;在我的眼裡,所有史實都像一家博物館中的藏品,或者打個更恰當的比喻,就像臘葉標本集裡的植物:那種徹底的乾枯有助於我忘記,它們曾飽含漿汁,在陽光下生活。現在,我再玩味歷史,卻總是聯想現時。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興奮,遠不如詩人或某些行動家在我身上復蘇的激情。在錫拉丘茲,我又讀了忒奧克裡托斯①的田園詩,心想他那些名字動聽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歡的那些牧羊娃。

  ①忒奧克裡托斯(約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臘詩人,田園詩的首創者。

  我淵博的學識漸次醒來,也開始妨礙我,掃我的興。我每參觀一座希臘古劇場、古廟,就會在頭腦裡重新構思。古代每個歡樂的節慶在原地留下的廢墟,都引起我對那逝去的歡樂的悲歎;而我憎惡任何死亡。

  後來,我竟至逃避廢墟,不再喜歡古代最宏偉的建築,更愛人稱「地牢」的低矮果園和庫亞納河畔;要知道,那果園的檸檬像橙子一樣酸甜;庫亞納河流經紙莎草地,還像它為普洛塞爾皮娜①哭泣之日那樣碧藍。

  ①普洛塞爾皮娜,羅馬神話中的冥後,也是豐產女神,同希臘神話中的佩耳塞福涅。

  後來,我竟至輕視我當初引為自豪的滿腹經論;我當刊視為全部生命的學術研究,現在看來,同我也只有一種極為偶然的習俗關係。我發現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學術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覺得作為學者,自己顯得迂拙。我作為人,能認識自己嗎?我才剛剛出世,還難以推測會成為什麼人,這就是應當瞭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過的人看來,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變得重要了,換句話說,過去甚至不知何為生活。知識的積澱在我們精神上的覆蓋層,如同塗的脂粉一樣裂開,有的地方露出鮮肉,露出這在裡面的真正的人。

  從那時起我打算發現的那個,正是真實的人、「古老的人」,《福音》棄絕的那個人,也正是我周圍的一切:書籍、導師、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圖取消的人。在我看來,由於塗層太厚,他已經更加繁複,難於發現,因而更有價值,更有必要發現。從此我鄙視經過教育的裝扮而有教養的第二位的人。必須搖掉他身上的塗層。

  我好比隱跡紙本,我也嘗到辨認真跡的學者的那種快樂: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發現更加珍貴得多的原文。這逸文究竟是什麼呢?若想閱讀,不是首先得抹掉後來的載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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