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德 > 背德者 | 上頁 下頁


  我走進這奇異的樹蔭世界,不覺渾身一抖,有種異樣的感覺,於是圍上披巾;不過,我毫無不適之感,恰恰相反……我們坐到一張椅子上。瑪絲琳默默不語。幾個阿拉伯人從面前走過,繼而又跑來一群兒童。瑪絲琳認得好幾個,她招招手,那幾個孩子就過來了。她向我一一介紹名字,接著有問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遊戲。我覺得有點鬧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體汗津津的。不過,要直言的話,妨礙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場,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准會跟著起來;我一摘下披巾,她准會接過去;我又要披上的時候,她准會問:「你不是冷了吧?」還有,想跟孩子說話,當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來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護;我呢,對其他孩子感興趣,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對她說,但心裡暗暗決定獨自再來公園。

  次日將近十點鐘,她要出去辦事,我便利用這個機會。小巴齊爾幾乎天天上午來,他給我拿著披巾;我感到身體輕鬆,精神爽快。園裡林蔭路上幾乎只有我們倆;我緩步而行,坐下歇一會兒,起身再走。巴齊爾跟在後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樣又忠實又靈活。一直走到婦女來水渠洗衣服的地點;只見水流中間有一塊平石,上面趴著一個小姑娘,臉俯向水面,手伸進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拋掉漂來的小樹枝。她赤著腳,浸在水中,已經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膚色顯得深些。巴齊爾走上前去,同她說了兩句話;她回過頭來,沖我笑笑,用阿拉伯語回答巴齊爾。

  「她是我妹妹。」他對我說。接著他向我解釋,他母親要來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兒等著。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語裡是「綠色」的意思。他講這番話的時候,聲音悅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產生了十分天真的衝動。

  「她求你給她兩個銅子。」他又說道。

  我給了她十蘇,正要走,這時他的母親,那位洗衣婦來了。那是個出色的豐滿的女人,寬寬的額頭刺著藍色花紋,頭頂著衣服籃子,酷似古代頂供品籃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樣,身上只圍著藍色寬幅布,在腰間紮起來,又一直垂至腳面。她一看見巴齊爾,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進來,三人吵得凶極了。最後,巴齊爾仿佛認輸了,向我說明今天上午他母親需要他;他神色快快地把披巾遞給我,我只好一個人走了。

  我沒有走上二十步,就覺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渾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趕緊坐下來。我盼望跑來個孩子,減去我這個包袱。不大工夫,果然來了一個,這是個十四歲的高個子男孩,皮膚像蘇丹人一樣黑,他一點也不靦腆,主動幫忙。他叫阿舒爾;若不是獨眼,我倒覺得他模樣挺俊。他喜歡聊天,告訴我河水從哪兒流來,它穿過公園,又沖進綠洲,而且流經整個綠洲。我聽著他講,便忘記了疲勞。不管我覺得巴齊爾如何可愛,現在我卻對他太熟了,很高興能換一個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心裡決定獨自來公園,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爾又停了好幾氣兒,才走到我的門前。我很想邀他進屋,可是又不敢,怕瑪絲琳說什麼。

  我看見她在餐室裡,正照顧一個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見,我產生的情緒不是憐憫,而是厭惡。瑪絲琳有點心虛地對我說:

  「這個小可憐病了。」

  「至少不會是傳染病吧?得了什麼病?」

  「我還說不準。他好像哪兒都有點疼。他法語講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齊爾來了可以當翻譯。我讓他喝了點茶。」

  接著,她見我呆在那兒不再吭聲,就像道歉似地補充說:

  「我認識他很長時間了,一直沒敢讓他來,怕你勞神,也許怕惹你討厭。」

  「為什麼呢?」我高聲說,「你若是高興,就把你喜歡的孩子全領來吧!」我想本來可以讓阿舒爾進屋,結果沒敢這樣做,心中有點氣惱。

  我注視著妻子,只見她像慈母一樣溫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裡暖和和地走了。我說剛才去散步了,並且口氣婉轉地讓瑪絲琳明白,為什麼我喜歡單獨出去。

  平時夜裡睡覺,還常常驚醒,身體不是冷得發僵,就是大汗淋漓。這天夜裡卻睡得非常安寧,幾乎沒有醒。次日上午,剛到九點鐘,我就要出去。天氣晴和。我覺得完全休息過來了,毫無虛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說興致勃勃。外面風和日麗,不過,我還是拿了披肩,仿佛作為由頭,好結識願意替我拿的人。我說過,公園和我們的平臺毗鄰,幾步路就走到了。我走進樹蔭覆蓋的園中,頓覺心曠神怡。滿天通亮。金合歡樹芳香四溢,這種樹先開花後發葉;然而,有一種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飄來,好像從好幾個感官沁人我的體內,令我精神抖擻。我的呼吸更加舒暢,步履更加輕鬆;但是碰見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為疲乏,而是因為心醉神迷。樹蔭活動而稀薄,並不垂落下來,仿佛剛剛著地。啊,多麼明亮!——我諦聽著。聽見什麼啦?了無;一切;我玩味每一種天籟。——記得我遠遠望見一棵小樹,覺得樹皮是那麼堅硬,不禁起身走過去摸摸,就像愛撫一樣,從而感到心花怒放。還記得……總之,難道是那天上午我要複生了嗎?

  忘記交待了,當時我獨白一人,無所等待,也把時間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天,我思考極多而感受極少,結果非常驚異地發現:我的感覺同思想一樣強烈。

  我講「仿佛」,因為從我幼年的幽邃中,終於醒來千百束靈光。千百種失落的感覺。我意識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從此蘇醒了,整整一段歷程重又發現,往昔又重新編織起來。我的感官還活著!它們從未停止過存在,甚至在我潛心研究的歲月中間,仍然顯現一種隱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個孩子也沒遇見,但是我心中釋然。我從兜裡掏出袖珍本《荷馬史詩》,從馬賽啟程以來,我還沒有翻開過,這次重讀了《奧德賽》裡的三行詩,記在心裡,覺得從詩的節奏中尋到了足夠的食糧,可以從容咀嚼了,便合上書本,呆在那裡,身心微微顫動,思想沉湎於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會如此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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