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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說罷,他就帶著一種調皮的笑容,脫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裡厄行了個禮,但是裡厄卻在想著科塔爾。他朝著那個患氣喘病的老頭兒家走去,一路上耳邊總是迴響著拳頭打在科塔爾臉上所發出的那種沉重的聲音。想到一個犯罪的人比想起一個死去的人可能更不好受。

  當裡厄到達病人家的時候,天色已完全黑了。在病人的房間裡,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那些慶祝自由的歡笑聲,而那老頭兒的脾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在繼續不停地玩他那鷹嘴豆換鍋的遊戲。

  「是啊,玩玩,高興高興,他們做得對,」他說,「有苦就得有樂,要不就不成其為世界了。醫生,您的那位同事呢?他現在怎麼了?」

  一陣陣爆炸聲傳到他們耳邊,但這不是槍炮聲,孩子們在放爆竹。

  「他死了,」醫生邊回答邊為老頭兒的呼呼作響的胸部聽診。

  「哎喲!」老頭兒驚歎了一聲。

  「得了鼠疫。」裡厄補充說。

  「是啊,」老頭兒過了一會慨歎地說,「好人總是先死,這就是生活。不過他是個有頭腦的人。」

  「您為什麼說這些?」醫生一邊放好聽診器一邊問。

  「我是隨便說說。不過他這個人說話可不會信口開河。總之,我很喜歡他。就是這樣。別人說:『這是鼠疫啊!我們是經歷了鼠疫的人哪!』他們差點兒就會要求授予勳章了。可是鼠疫是怎麼一回事呢?也不過就是生活罷了。」

  「您得經常做做薰蒸療法。」

  「啊!請放心。我還有好多時間要活,我要看人們統統死去。我可懂得活命。」

  在遠處,歡樂的呼聲對他的話作出了回答。裡厄站在屋子中間。

  「我到平臺上去,不打擾您嗎?」

  「一點也不!您想到上面去看看他們,是嗎?您高興去就去。不過人們還是跟以前一個樣。」

  裡厄朝著樓梯走去。

  「喂,醫生,他們要為這些死於鼠疫的人豎一座紀念碑,這事兒確實嗎?」

  「報紙上是這麼說的。豎一座石碑,或者一塊紀念牌。」

  「我早料到會這樣做。還會有人演講呢。」

  老頭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我在這裡就能聽到他們說:『我們已故的……』一講完他們就去吃喝了。」

  裡厄已經登上了樓梯。寒冷的天空一望無際,星星在房屋上空閃閃發光,在山岡附近,星星看上去像燧石一般冷硬堅實。這一天的夜晚跟上次他和塔魯在一起的那個夜晚沒有多大的差別——那天晚上他們是為了排遣鼠疫給他們帶來的心頭煩悶而到這個平臺上來的。但是今天,懸崖下的大海比那天夜裡更不平靜。四周的空氣輕飄飄地浮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一點也聞不到那還不很涼的秋風所帶來的海水味。可是來自城裡的喧嘩聲卻猶如陣陣波濤衝擊著平臺的牆腳。但這天的夜晚是解放的夜晚,而不是反抗的夜晚。遠處,可以看到一大片暗紅色的光,那裡是燈火輝煌的林陰大道和廣場。在解放了的夜晚,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人們去實現自己的願望,現在傳到裡厄耳邊的聲音正是人們的心願所匯成的吼鳴。

  從黑沉沉的港口那兒升起了市政府放的第一批禮花。全城發出了一片長時間的低沉的歡呼聲。所有那些曾經被裡厄愛過而現在已經離開了他的人們,如科塔爾、塔魯、醫生自己的妻子,所有這些人,有的去世,有的犯罪,現在全都被遺忘了。那老頭兒說得對,人們還是跟以前一個樣。這就是說人們還是那樣生氣勃勃。單純無知,而現在就在這平臺上,裡厄忘卻了痛苦,感到自己跟人們在一起。一陣陣越來越響亮、越持久的歡呼聲不斷地從市中心一直傳到平臺底下,天空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火樹銀花,猶如百花齊放,爭奇鬥豔。面對這種景色,裡厄醫生於是決定動手編寫這篇到此為止的故事。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不願在事實面前保持緘默,是為了當一個同情這些鼠疫患者的見證人,為了使人們至少能回憶起這些人都是不公平和暴力的犧牲品,為了如實地告訴人們他在這場災難中所學到的東西,並告訴人們:人的身上,值得讚賞的東西總是多於應該蔑視的東西。

  不過他明白這篇紀實寫的不可能是決定性的勝利。它只不過是一篇證詞,敘述當時人們曾不得不做了些什麼,而且在今後,當恐怖之神帶著它的無情的屠刀再度出現之時,那些既當不了聖人、又不甘心懾服於災難的淫威、把個人的痛苦置之度外、一心只想當醫生的人,又一定會做些什麼。

  裡厄傾聽著城中震天的歡呼聲,心中卻沉思著:威脅著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因為這些興高采烈的人群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卻一目了然。他知道,人們能夠在書中看到這些話:鼠疫桿菌永遠不死不滅,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歷時幾十年,它能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守候,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群,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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