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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裡厄繼續走著。他越往前走,周圍的人就越多,嘈雜聲也越響,他似乎感到自己在原地踏步不前,市郊跟他之間的距離總是保持不變。他漸漸覺得自己跟這些吵吵鬧鬧的人群正在融化成一體;他越來越領會到他們的叫喊聲意味著什麼,他懂得在這些聲音中間至少有一部分代表了自己的心聲。是的,大家都曾在肉體k和心靈上為難以忍受的分離、無可挽回的流放和永遠不能滿足的渴望而感到痛苦。在這些堆積如山的屍體中間,在一陣陣救護車的鈴聲中,在這些所謂命運發出的警告聲中,在這種一潭死水似的恐怖氣氛以及人們內心的強烈反抗中,有一陣巨大的呐喊聲在空中回蕩不息,在提醒著這些喪魂落魄的人們,告訴他們應該去尋找他們真正的故鄉。對他們所有的人來說,真正的故鄉是在這座窒息的城市的牆外,在山岡上的這些散發著貌鬱的香氣的荊棘叢裡,在大海裡,在那些自由的地方,在愛情之中。他們想回到故鄉的懷抱,恢復幸福的生活;對其餘的一切,他們不屑一顧。

  至於這種流放和這種團聚的願望究竟有什麼意義,裡厄卻又無從知曉。他繼續往前走,到處人們擠他,向他吆喝。就這樣,他漸漸地走到了行人比較稀少的街道上。他認為這些事情有沒有意義都無關緊要,只須看到有這種符合人們心願的東西存在就夠了。

  從現在起他對這點有所瞭解,在市郊的那些幾乎空無一人的街上,他對這點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戀戀不捨自己僅有的那麼一點點東西,一心只想回到他們那充滿愛情的家園,對這些人來說,他們或許會得到滿足。當然,他們中間有些人失去了自己所等待的親人,還在城裡蹈蹈獨行。另有些人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沒有像某些人那樣遭到了兩次分離的痛苦,後者在鼠疫發生以前沒有能夠一下子就建立起愛情,其後又在好幾年的歲月中盲目地一味追求這種勉強的結合,以至最終由情人變成了冤家對頭。前面說的那些還算是幸運的人,像裡厄本人一樣,曾經輕易地相信時間能解決問題:一念之差,結果暫別成了永訣。但是另外還有些人,例如朗貝爾(醫生就在這天早晨離開他的時候對他說過:「勇敢些,現在該是您得勝的時候了。」),他們這些人很快就重新找到了原先以為已經失去了的親人。至少在一段時間裡,他們將會感到幸福。他們現在知道,要是說在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可以讓人們永遠嚮往並區有時還可以讓人們得到的話,那麼這就是人間的柔情c

  相反地,所有那些超然的人,那些嚮往著某種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東西的人,都沒有找到任何符合他們心願的東西。塔魯好像已經求得了他曾經說過的那種難覓的安寧,但他只是通過死亡才得到了它,而那時這種安寧已經對他毫無用處。在斜陽的餘輝下,裡厄看到一些人,在家門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充滿激情地互相凝視著;這些人之所以能獲得他們所嚮往的東西,這是因為他們所要求的東西是他們唯一力所能及的東西。當裡厄剛要轉人格朗和科塔爾住的那條街的時候,他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對於那些滿足於得到人和他那可憐但又偉大的愛情的人,確實應該使他們,或者至少是每隔一段時間使他們得到歡樂作為獎勵。

  30

  這篇敘事到此行將結束。現在正是裡厄醫生承認自己是這本書的作者的時候了。但在記載這段歷史的最後的一些事件之前,他至少想說明一下他寫這部作品的理由,希望大家知道他是堅持以客觀見證人的態度來記錄的。在整個鼠疫期間,他的職業使他有機會接觸到該城的大部分居民和瞭解他們的心情。因此,他完全有資格來敘述他的所見所聞。不過,他在從事這項工作的時候,想保持一種恰如其分的謹慎態度。總的說來,他竭力避免敘述那些他自己沒有親眼看見的事情,他竭力避免把一些無中生有的想法強加在他的那些鼠疫時期的夥伴們的身上,他總是以那些偶然地或者由於發生了不幸的事件而落到他手裡的資料來作為依據的。

  他是在為一種罪行作證,因此他像一個善良的證人那樣,保持了一定的謹慎的態度。但同時,根據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識地站在受害者一邊。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們,在他們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礎k站在一起,也就是說,愛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擔了他們的一切憂思,而且他們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

  作為一個忠實的見證人,他主要是把他們的所作所為、有關的文獻和傳聞都記載下來。但他個人要講的事,諸如他的期待的心情,他所經受的種種考驗,他都不打算涉及。即使他提到了一些,那也只不過是為了瞭解他們,或者使別人瞭解他們,同時也是為了把他們經常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東西盡可能明確地表達出來。說實在的,這種服從理智的努力並沒有使他付出很高的代價。每當他情不自禁地想把自己內心的思想直接摻合到成千上萬的鼠疫患者的呻吟中去的時候,他就會想到自己所經受的痛苦沒有一項不是別人的痛苦,想到平時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痛苦往往是與別人毫不相干的,而現在大家卻都能夠同病相憐,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情,因此他就不談個人的事。顯然,他應該代表大家講話。

  但在這些市民中間至少有一個人,裡厄醫生是不能代表他講話的。這就是塔魯有一天跟裡厄談起的那個人:「他唯一的真正的罪行就是他從心底裡贊成那種導致孩子和成人死亡的東西。除此以外,我都能理解,但是這一件事,我只能勉強原諒他。」這個人具有一顆愚昧無知的心,一顆孤獨的心,而我們的故事在寫了這個人之後也就應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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