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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市民們,或是退一步說,那些被相思之苦糾纏得最深的人能否適應他們的處境呢?說他們能夠適應,那大概是不完全正確的。恐怕更確切的說法是,他們在精神和肉體兩方面正在嘗「魂銷形瘦」之苦。鼠疫開始發生時,他們清晰地回憶得起失去的人兒,苦苦思念。然而儘管對對方的音容笑貌記憶猶新,儘管對心上人幸福高興的某一時日絲毫不忘,他們卻想像不出就在他們思念的此時此刻,遠方的人兒究竟在做些什麼。總之,記憶有餘,想像不足。到了鼠疫的第二階段,連記憶也已消失。並不是說他們忘了心上人的臉容,而是——其實結果也差不多——失去了心上人的肉體,他們在自己身體內部感覺不到心上人的存在。在最初幾個星期中,令他們怨恨的是懷中與之溫存的人只是個影兒,接下來的感覺是這個影兒愈來愈沒有血肉了,連記憶中的一絲顏色也已褪個乾淨。待到分別時間長了以後,他們已無法想像過去親身體驗過的卿卿我我的生活,甚至連過去曾有過一個生活在一起、隨時可用手觸摸到的人兒這一回事也感到不可思議起來。

  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已進入鼠疫的境界,這境界越是平淡無奇,對他們的影響也越大。沒有一個人還有什麼崇高的情感,大家的情感都同樣平凡單調。「該是收場的時候了,」市民們都這樣說。這樣說的原因,一方面是疫病橫行時盼望共同的苦難快點結束是很正常的事,另一方面是事實上他們也真是這樣盼望著的。但講這句話時,初期的衝動和怨氣已沒有了,只是腦筋還算清楚,但已脆弱無力。開始幾周內的野性十足的衝動已為一種沮喪情緒所代替,這種狀態如果當作是逆來順受當然不對,但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暫時的認可。

  我們的市民們已不再違抗,他們像人們所說的,已適應環境,因為除此以外,別無他法。當然他們帶著一副痛苦不幸的姿態,但已感覺不到它的煎熬。也有人,如裡厄醫生,就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不幸,習慣於絕望的處境比絕望的處境本身還要糟。以往這些別離者還不能算真正的不幸,他們的痛苦中還存在一線光明,現在連這一線光明也已消失。他們呆在路角上,咖啡館中,或是朋友家裡,靜悄悄的,心不在焉,眼裡帶著如此厭倦的神情,以致整座城市有了這樣一群人在裡面就像一間候車室。有工作的人幹起活來也和鼠疫的步態一樣:小心翼翼而又不露聲色。每個人都變得不驕不躁。別離者談到不在眼前的人兒時,第一次不再快快不樂。他們用的是相同的語言,用對待有關疫情統計數字的態度來對待他們的別離情況。在這以前,他們絕不同意將他們的苦惱和全城人共同的不幸混為一談,現在也接受把它們摻在一起了。失去了對過去的回憶,失去了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已置身于當前的現實之中。說實在的,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成了眼前的事。必須說上一句:鼠疫從大家身上帶走了愛情,甚至友誼,因為愛情總得有一些未來的含義,但這時對大家來說,除了當下此刻,其餘一無所有。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絕對的,雖然所有的別離者確實都會走上這條路,但到底是有早有晚的,而且即使到了這種地步,還會有瞬間的舊夢,短暫的回憶,霎時的清醒,為這些患相思病的人帶來更痛苦、更敏感的舊創復發。有這麼一些時刻,為了消閒解悶,他們會計劃一番鼠疫結束後的生活。有時他們觸景生情,會料想不到地受到一種莫名的嫉妒心理的刺傷。另一些人在一星期的某些日子裡會突然振奮起來,擺脫了麻木不仁的狀態,例如星期天或星期六下午,因為當親人尚在身邊時,這兩天就是他們習慣地進行某些活動的日子。有時到了傍晚,一陣傷感攫住了心靈,向他們預示:往事又要在腦海裡重現——當然也不一定准會如此。這傍晚時分對宗教信徒說來是反省的時候,但對囚徒和流放者說來,卻是難受的當兒,因為他們除了空虛感之外別無可反省的內容。在這個時刻裡,他們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但不一會兒,又回到精神麻痹的境地,重新置身於鼠疫的囹圄之中。

  他們已懂得,在這種境界中,就得放棄更切身的私事。這和鼠疫剛出現時不同:那時,縈回腦際的盡是個人瑣事,一點一滴也放不下,別人的生死則與己無關,他們的生活經驗僅限於個人;現在,他們也開始急人之所急,你我不分了,他們頭腦中出現的是大家一樣的想法,他們的愛情也成了最抽象的概念。他們已完全聽憑瘟神擺佈,即使有時也希望些什麼,但這只是在睡夢之中,甚至當頭腦中出現這樣的想法:「這些腹股為淋巴的事兒啊,快快過去吧!」這時,他們自己也會感到奇怪。事實上他們都已進入夢鄉,整整這一段時期不過是一場黃粱大夢。城中居民都是些白日做夢的人,只有很少這麼幾次,在深夜中,表面上已癒合的傷口突然開裂,這時他們才算真正清醒一下。驚醒過來後,迷迷糊糊地觸摸一下又癢又痛的傷口邊緣,舊創突然帶著一股新的力量復發,隨之而來的是愛人的悲哀的面容。晨光一現,他們重又面臨災禍,也就是說返回機械的生活中去。

  人們也許要問,這些別離者的模樣究竟像什麼?很簡單,他們什麼都不像,或者可以說,他們像所有的人,一副大家都具有的模樣。他們分擔著城市的沉寂和孩子氣的騷動。他們失去了議論是非的習慣,換上了泰然自若的神情。比如說,他們之中有一些最聰明的人也裝模作樣地像別人一樣看報聽廣播,尋找些根據以說明鼠疫即將過去,似乎抱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希望,再不然讀了某個無聊到叫人直打呵欠的新聞記者信手拈來的一篇述評,便毫無根據地恐慌一番。剩下的人中,不是喝喝啤酒,便是照料病人,不是沒精打采,便是筋疲力盡,不是把卡片歸歸檔,便是聽聽唱片,大家都是彼此彼此。換句話說,他們已不再挑這揀那了。鼠疫將辨別優劣的能力一掃而盡。這點可以清楚地看出來:沒有人在購買衣服和食物時再計較質量,來者不拒,一概接受。

  最後,可以說那些與親人分處兩地的人也已失去了瘟疫發生時起到保護作用的奇怪的特權,愛情的自私心理已消逝,由此得到的好處也隨之化為烏有。至少現在看來,情況已明,疫病已成為與大家有關的事。城門口槍聲呼呼,一下下蓋的戳印有節奏地敲出了我們的生和死,一場場火災,一張張檔案卡片,一片恐怖的氣氛,一項項禮儀手續伴隨著經過登記的不體面的死亡,可怖的濃煙,冷酷無情的救護車鈴聲:我們就生活在這一片喧囂之中,啃著流放犯的囚糧,心中無數地等待著那將轟動全城的共同重逢和共同安心的日子。我們的愛情無疑還存在,但它發揮不了作用,變得沉重難忍,毫無生氣,就像犯了罪、判了刑那樣的無所作為。愛情已變為無盡頭的忍耐,執拗的期待。就此看來,某些市民的態度使人聯想到各處食品店門口排著的長隊。同樣的堅韌不拔,同樣的逆來順受,出頭無期,不抱幻想。不過這樣的精神狀態應該加強一千倍才符合與親人分離的人的情況,這是另一種的饑饉之感,它能把一切都吞噬下去。

  不管什麼情況,如要對城中那些與親人分離的人的心緒有一個正確的概念,那就有必要再一次回顧那滿天殘照和遍地塵埃的永遠不變的傍晚,當暮色降臨到這座缺樹少蔭的小城中時,男男女女都走出戶外,擁上街頭。這時從沐浴在晚霞中的露天座上能聽到的,已不再是城市中通常都有的、那種由車聲磷磷、機器隆隆組成的市聲,而是亂哄哄的、低沉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在悶熱的天空中,瘟疫的呼嘯聲為那成千上萬的人痛苦地移動著的腳步聲打著節拍,永無盡期、沉悶難忍的街頭躑躅聲逐漸充滿全城,一晚又一晚,這種聲音無比陰沉地也無比忠實地體現了一種盲目的頑固情緒,它終於取代了我們心中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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