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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月光下,它的灰白色的牆和筆直的街道排列得整整齊齊,看不到什麼樹影夾雜其間,聽不到行人腳步聲或犬吠聲。在這種情景下,這座龐大的靜悄悄的城市只是一些死氣沉沉、厚實的方形建築物的聚合,在它的行列之間,豎立著一些默不作聲的人像,那是被遺忘的行善之人,或是過去的大人物,如今封閉在青銅之中。唯有這些石質或金屬雕像的模擬的人臉還在試圖使人想起這裡曾有過人類,雖然形象已暗淡了。在愁雲密佈的天空下,在死一般沉寂的十字街口,這些平庸的偶像,粗野無情的雕塑,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氣概,象徵著我們已進入了那九泉之下的幽冥王國,至少是象徵這王國最後的命令,指示人們進入墓窟,那裡鼠疫之神,沉沉的石塊和漫漫的長夜將使一切聲音消失。

  長夜同時也已籠罩了人們的心靈,市民們在聽到有關埋葬事宜的傳奇式的報道後增加了不安。埋葬的情況不得不講述一下,筆者對此感到非常抱歉。他也知道免不了因此要受到人們的指責,他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就是在整個這段時期裡埋葬的事兒是不少的,而且從某個方面來看,筆者也和所有同城的人一樣不得不關心埋葬的事。這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等於說他對此等儀式發生興趣,正相反,他更感興趣的是活人的社會,比如說,海濱浴場。但是海濱浴場已被封掉,活人的社會整天膽戰心驚地害怕不得不在死人的天地面前讓步,這是明擺著的事實。當然人們總可以想方設法不去看這個事實,把眼睛捂住,拒不承認,然而明擺著的事實卻具有雷霆萬鈞之勢,最終將席捲一切。有朝一日,當您的那些親人需要安葬時,試問您有什麼辦法拒絕讓他們人土?

  一開始,葬禮就有一個特點:快速!一切手續悉行簡化,殯殮儀式一概取消。病人死時親屬都不在身邊,守屍禮節又被禁止,因此晚間死去的人只能獨自過夜,白晝死去的人則立即安葬。當然死者家屬是得到通知的,可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家屬是來不了的,因為如果他們曾在病人身旁呆過,則現在正接受檢疫隔離,如果不是和死者住在一起的,那也只能按規定的時間前來,所謂規定時間,那就是出發前往公墓的時間,那時屍體早已擦洗乾淨,被放入棺材。

  我們假定這項過程發生在裡厄醫生領導的輔助醫院中吧。這所由學校改成的醫院的主樓後面,有一個出口。通向過道的一間很大的平時堆放雜物的屋子裡,停放著許多棺木。在過道中死者家屬可以看到一具靈柩,已蓋了棺。於是立即進行最重要的手續:請家長在文件上簽字。然後把棺木抬上汽車,可能是一輛真正的靈柩車,也可能是一輛經過改裝的大救護車。死者家屬上了一輛出租汽車——那時出租汽車還准許駛行,車輛沿著外圍地區的馬路風馳電掣一般開向公墓。到了城門口,守衛攔住了車隊,在官方通行證上蓋上一個戳子——沒有這個戳子就無法獲得市民們稱之為「最後歸宿地」的墓穴——然後閃過一邊,讓出通路,車輛就開到一方塚地邊上,那裡有許多墓穴等著人去填滿。一位神甫在那裡候著屍體,因為教堂裡的宗教追思儀式已被取消。棺材在祈禱聲中抬出車外,用繩子捆好,拖了過來,滑下穴去,碰到了穴底,神甫才揮了幾下灑聖水器,第一鏟土就已投在棺蓋上,土屑亂進。救護車已先一些時候開走,以便澆灑消毒水。當一鏟鏟土投在棺木上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時,死者家屬已鑽進出租汽車,一刻鐘以後又回到了家裡。

  這樣全部過程確是以最大的速度來完成而且把危險性也減到了最低限度。毫無疑問,至少在最初階段,這種做法顯然使家屬心中感到難受,但在鼠疫期間,這也就無法考慮了:為了效率,一切都得犧牲。開始時,上述辦法使居民精神上受到一定打擊,因為希望葬禮舉行得隆重得體的願望是很普遍的,超過人們的想像。幸好不久食品供應問題變得棘手起來,於是居民的注意力就被轉移到更迫切的問題上來了。如要吃飯,就必須排隊,交涉,辦手續,忙於此事後,就無暇顧及周圍的人們是在什麼情況下死的,以及自己有朝一日又將怎麼樣離開世界。所以,這些物質上的困難本應是壞事,後來卻變成了好事。正如前面已看到的,如果鼠疫已停止蔓延,情況本當不壞。

  由於棺木漸漸少了,裹屍用的布和公墓中的穴位都不夠用了,必須開動腦筋。看來,最簡單的辦法,而且還是從效率出發,就是埋葬儀式一組一組地進行,必要時救護車在醫院和公墓之間多開上幾個來回。在裡厄工作的醫院裡,現存棺木只有五具。一等全部裝滿了,救護車就來運走。到了公墓,從棺中取出鐵青色的屍體,裝在擔架上放在特設的棚中等著。棺材澆過滅菌溶劑後,又再運回醫院;同樣的操作重新開始,次數按照需要而定。這項工作組織得不錯,省長頗為得意,他甚至向裡厄表示,總的看來,這比歷史上有關鼠疫的記載中所說的由黑人拉運屍車的情況要好些。

  「不錯,」裡厄說,「埋葬是同樣的,但我們現在還做登記卡,這個進步是抹殺不了的。」

  儘管當局取得這點成就,可是目前履行的手續使人感到不快,因此省府不得不禁止死者親友走近現場,只允許他們走到公墓門口,而且這還不是公開允准的,因為最後一項埋葬儀式已經有所變動。在公墓的盡頭,在一塊除了乳香黃連木,其他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刨了兩個大坑,一個埋男屍,一個埋女屍。從這點看來,當局還是尊重禮儀的,只是過了很久以後,迫於形勢,方才連這最後一點廉恥之心也丟了:不分男女亂七八糟地往裡堆,什麼體統也不顧了。幸而這種後來發生的混亂現象出現在瘟疫已近尾聲的時候。我們現在報道的還是男女分坑時期的情況,那時省府對這一點還很重視。在兩個坑的底部堆著厚厚的一層生石灰,沸騰著,熱氣直冒。坑邊上生石灰堆得像座小山,無數氣泡就在流通的空氣中噗噗破裂。救護車運輸完畢,擔架排成行列抬了過來,讓赤裸的。微微彎曲的屍體滑到坑底,大致上還是一具接著一具排整齊。這時先覆蓋上一層石灰,然後掩土。泥土只覆蓋到一定高度為止,以便留下地方接待「新客」。第二天,家屬被叫來在登記冊上簽字,這標誌著人和其他動物,例如狗,這兩者是不同的:憑此日後還可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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