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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裡厄思考了一下說:

  「但是這項工作可能有生命危險的,這點您很清楚。不管怎樣,我還是得向您講明白。您好好考慮討沒有中』

  塔魯用他灰色的眼睛望著他說:

  「您對帕納盧的佈道有什麼想法,醫生?」

  問題提得自然,裡厄也回答得自然:

  「我在醫院裡生活的時間太長了,實在難以接受集體懲罰的說法。但是,您要知道,大主教徒有時就是這麼說,但從來也不真的這樣想。他們的為人實際上比他們給人們的印象來得好。」

  「那麼您也同帕納盧一樣認為鼠疫有它好的一面,它能叫人睜開眼睛,它能迫使人們思考!」

  醫生不耐煩地搖搖頭。

  「鼠疫像世界上別的疾病一樣,適用於這世界上的一切疾病的道理也適用於鼠疫。它也許可以使有些人思想得到提高,然而,看到它給我們帶來的苦難,只有瘋子、瞎子或懦夫才會向鼠疫屈膝。」

  裡厄剛一提高嗓門,塔魯就打了一個手勢,好像是要他平靜下來。他還微微地笑了一笑。

  「對,」裡厄聳聳肩膀說道,「不過您還未回答我的問題,您想過了沒有?」

  塔魯在安樂椅裡挪動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舒服些,並讓腦袋顯露在燈光下。

  「您相信天主嗎,醫生?」

  問題仍舊提得自然,但這一次,裡厄倒猶豫起來。

  「不相信,但是這說明什麼呢?我是處在黑夜裡,我試圖在黑暗中看得清楚些。好久以來我就已不再覺得這有什麼與眾不同了。」

  「這不就是您同帕納盧分歧的地方麼?」

  「我不這麼想。帕納盧是個研究學問的人,他對別人的死亡見得不多,所以他是代表一種真理在講話。但是,任何一個地位低微的鄉村教士,只要他為他管轄的地區裡的教徒施行聖惠,聽見過垂死者的呼吸聲,那他就會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他首先會去照顧受苦的人,然後才會想證明苦難是一件好事。」

  裡厄站了起來,這時他的臉處於陰暗中。他說:

  「這且不談吧,既然您不願回答。」

  塔魯微微地笑笑,仍坐在椅中不動。

  「我能以問題來回答嗎?」

  這次輪到醫生微微地笑了,他說:

  「您喜歡神秘,那麼請吧。」

  「好!」塔魯說,「既然您不相信天主,您自己又為什麼表現得這麼富有犧牲精神?您的回答恐怕也可以幫助我回答您的問題。」

  醫生仍留在暗影裡沒動,他說已經回答過了,假如他相信天主是萬能的,他將不再去看病,讓天主去管好了。但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樣的一種天主,是的,沒有一個人會相信,就是自以為有這種信仰的帕納盧也不會相信,因為沒有一個人肯如此死心塌地地委身於天主。至少在這點上,裡厄認為他是走在真理的道路上:同客觀事物作鬥爭。

  「啊!」塔魯說,「這就是您對自己的職業的看法嗎?」

  「差不多是這樣。」裡厄說著又回到燈光下。

  塔魯輕輕地吹出了一聲口哨,醫生看看他。

  「不錯,」裡厄說,「您一定會想這未免太自大了吧。請相信我,我只有這應有的驕傲,我並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也不知道在這些事情過去後將來會怎樣。眼前擺著的是病人,應該治癒他們的病。過後再讓他們去思考問題,我自己也要考慮。但是當前最要緊的是把他們治癒。我盡我所能保護他們,再沒有別的了。」

  「對付誰呢?」

  裡厄轉身向著窗口,推測著遠處墨黑的天空之下的大海。他感到的只是疲乏,同時又在抗拒一個突如其來而又無法理解的念頭:想跟這個古怪而又給他親切之感的人一訴肺腑之言。

  「我完全不知道,塔魯,我可以發誓,我完全不知道。當我開始行醫時,我幹這一行有點迷迷糊糊,因為我需要幹它,也因為這同其他行業一樣,是年輕人所企求的行業之一。或許也因為,對像我這樣一個工人的兒子來說,這是一個特別困難的行業。還有,得經常看著人死去。您知道有人就是不肯死嗎?您聽見過一個女人臨死時喊叫『我不要死』嗎?而我卻見到聽到了。對著這種情景,我發覺自己無法習慣。那時我還年輕,我甚至對自然規律抱有厭惡的情緒。從此,我變得比較謙遜了,理由不過是我總不習慣於看人死去,此外我一無所知。但畢竟……」

  裡厄中斷了他的話,重新坐下,他覺得舌敝唇焦。

  「畢竟什麼?」塔魯慢騰騰地問。

  「畢竟……」醫生繼續說,但又猶豫起來,一邊注視著塔魯,「這是一件像你這樣的人能夠理解的事情,對嗎?既然自然規律規定最終是死亡,天主也許寧願人們不去相信他,寧可讓人們盡力與死亡作鬥爭而不必雙眼望著聽不到天主聲音的青天。」

  「對,」塔魯表示贊同,「我能理解。不過您的勝利總不過是暫時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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