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加繆 > 鼠疫 | 上頁 下頁
二七


  12

  這次佈道對我們這裡的人是否有作用,還很難說。預審推事奧東對裡厄醫生宣稱,帕納盧神甫的演講是「絕對駁不倒的」。但大家的意見並不都是如此肯定的。然而這次佈道使某些人在至今還是模糊的概念上稍為清楚了一些,使他們感覺到他們是因犯了不知什麼罪惡而被判處一種無法想像的監禁。有些人仍繼續他們的平凡生活,設法適應這種禁閉生涯;另一些人則截然不同,一心只想逃出這個災難的牢獄。

  開始時,人們對同外界隔絕一事還能忍受,就像他們忍受任何暫時性的麻煩一樣,反正只是打亂了他們某些生活習慣而已。但是突然間他們發覺這是一種非法監禁的生活:置身於蒼穹之下,開始承受夏日的悶熱。這時,他們模糊地感到這種囚禁的生活已威脅到他們的生命。有時一到傍晚,涼爽的空氣使他們精力恢復,這時,他們往往會幹出絕望的事來。

  最初,不知是否由於巧合,就是從這個星期日起,城中的恐懼心理的普遍和深刻的程度,足以使人能猜想到這個城裡的人開始真正意識到了他們的處境。從這一角度看來,我們城市的氣氛有點變了。但是說真的,究竟是氣氛變了還是心理變了,這倒是個問題。

  佈道後沒幾天,裡厄同格朗在一起走向市郊的路上談論著這一事件。裡厄在黑夜中撞到一個在路上搖搖擺擺、不往前走的漢子身上。這時,城中亮得越來越遲的路燈突然大放光明。他們身後的路燈一下子照亮了這個人,他閉著眼睛,無聲地笑著,因此而繃得緊緊的蒼白臉龐上流著大滴的汗珠。他們繞了過去。

  「這是個瘋子。」格朗說。

  裡厄剛挽住他的手臂,發覺這位職員神經緊張,渾身打著哆嗦。

  「要不了多久,這座城中就只有一些瘋子了。」裡厄說。

  他已累得嗓子冒煙了。

  「喝點東西吧。」

  他們走進了一家小咖啡館,那裡只有櫃檯上的一盞燈亮著,人們在昏暗的淡紅色光線下輕聲地交談著,這個樣子講話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裡厄驚異地看到格朗向櫃檯上要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並且說這杯酒很凶。過後他就想走了。到了外面,裡厄好像聽到黑夜中到處都是呻吟聲。在路燈上面,從黑暗的夜空某處傳來了一陣低沉的呼嘯聲,使他聯想起那無形的瘟神正在一刻不停地攪動著炎熱的空氣。

  「還好,還好。」格朗說。

  裡厄想知道他要說什麼。

  「還好,」他說,「我有我的工作。」

  「不錯,」裡厄說,「這是您的一個有利條件。」

  裡厄決定不去聽那呼嘯聲,問格朗對他的工作是否滿意。

  「反正我認為我搞得很順當。」

  「還要搞很長時間嗎?」

  格朗顯得很興奮,酒意已出現在他的話音裡。

  「我也不知道。但問題不在這兒,醫生,這不是問題,不是問題。」

  裡厄在黑暗裡猜到他正在揮舞著手臂,好像他準備好的什麼話突然來到了嘴邊,滔滔不絕地講了出來:

  「您知道,醫生,我希望的是有朝一日當我的手稿送到出版者手中的時候,他看後站起身來向他的助手們說:『先生們,脫帽致敬!』」

  這突如其來的說明使裡厄感到意外,他好像看到他這位朋友把手舉到頭上,接著又把手臂一揮,做出脫帽的動作。上空傳來的奇怪的呼嘯聲似乎越來越響了。

  「對,」格明說道,「應該做到十全十美為止。」

  裡厄雖然對文學界的習慣知道得不多,但根據他的印象,事情做起來不會那麼簡單,而且出版者在辦公室裡大概是不會戴帽的。但是,事情也很難說,裡厄認為還是不說為妙。他不由自主地又傾聽起鼠疫的神秘呼嘯聲來。這時他們已走近格朗所住的區裡,因那裡的地勢比較高,一陣微風吹來,身上感到涼快,同時也吹走了城中所有的喧鬧聲。格朗還在不斷地講,但裡厄並沒有完全聽見這位老好人在說些什麼,只明白他所說的那本書頁數已寫了不少,然而這位作者為了使作品達到完善的地步,真是絞盡了腦汁。「為了一個字,往往整晚整晚,整個星期整個星期的時間花上去……有時只是為了一個連接詞。」講到這裡,格朗停下來抓住醫生大衣上的一顆紐扣,一連串的話音從他那張缺了牙的嘴中含糊不清地吐了出來。

  「醫生,您總知道,必要的話,要在『然而』和『而且』之間作出選擇,這還不算太難。要在『而且』和『接著』之間進行挑選,這已比較不容易了。如果要從『接著』和『隨後』之間決定用哪一個,那就更難了。但是確實還有比這更難的,就是『而且』該用不該用的問題。」

  「不錯,」裡厄說,「我明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