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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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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明很早就結婚,對象是鄰居家的一個貧窮的年輕姑娘。他就是為了結婚才輟學就業的。讓娜和他都從未到他們那個區以外的地方去過。他是到她家去看她的,讓娜的父母看見那位沉默寡言、舉止笨拙的追求者感到有點好笑。她父親是個鐵路工人,休息時間常常見他坐在靠窗的角落裡,一雙粗大的手平放在腿上,沉思地注視著街景。她母親則終日忙於家務。讓娜幫著她。她身材長得那麼纖細,使格朗每次見她過馬路時總是要為她擔上幾分心:所有車輛一到她面前都成了龐然大物。有一天兩人在賣聖誕節禮物的店鋪面前走過,她朝著櫥窗裡陳列的東西看得出了神,把身子往後一仰靠住他說:「太美了廣他緊握著她的手腕。這樣他們就訂了終身。 往後的事,照格朗說,十分平凡,正如一般人一樣:他們結了婚,還有點相愛,兩人都工作,工作一忙,愛情也就淡了。由於辦公室主任食言,讓娜也只得工作了。讀者讀到這裡,應該用些想像力才能瞭解格朗的話。勞累的工作助長他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的思想,他越來越少說話,他也沒有能夠繼續滿足他妻子的希望:仍得到他的愛。一個忙於工作的人,生活在貧窮中,前途逐漸渺茫,每晚在晚餐桌上默默無言,在這樣的環境中哪裡還談得上愛情?讓娜也許已感到痛苦了,但當時她忍著沒離開他;人們長期飲著苦酒而不自知的情況也是有的。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到後來,她走了。當然她不是一個人走的。「我愛過你,但現在我厭倦了……我並不因這次出走而感到幸福,但是並不一定為了幸福才找新的開端。」這就是她信中的大意。 現在輪到約瑟夫·格朗開始難受了。他也可以有新的開端,正像裡厄提醒他的話那樣,但他卻失去了信心。 他就是經常地想著她。他本來想寫一封信給她為自己辯解。「但是,」他說,「這有困難。對此我已想了好久了。在我們相愛時,我們無需說什麼話就彼此瞭解。然而雙方的愛情不是永久不變的,有一個時期,我本來可以找些話來留住她,但我沒有做到。」格朗用一塊方格子的手絹擤鼻涕,再擦擦他的胡髭。裡厄瞧著他。 「醫生,」格朗老頭說,「請原諒,但是我怎麼說呢?……我信任您。在您面前,我能說話,說了使我感到激動。」 顯然,格朗離關心鼠疫還有十萬八千里。 晚上,裡厄發了一份電報給他的妻子,告訴她說,城已封了,他身體健康,要她繼續當心自己的身體,他惦念著她。 封城後過了三個星期,裡厄從醫院裡出來的時候,看到一位年輕人在等他。 那人說:「我想您認識我吧。」 裡厄覺得好像曾見到過他,但思索著不敢肯定。 「我曾在事件發生前,為了瞭解阿拉伯人的生活情況而來討教過你,」那人說,「我叫雷蒙·朗貝爾。」 「啊,對了!現在您大有文章可做了。」裡厄說。 對方顯得有些煩躁,他說他來不是為了這件事,他是來請裡厄醫生幫忙的。 他接著說:「原諒我的冒昧,但是在這城中我沒有熟識的人,我們報館的通訊員不幸是個笨蛋。」 裡厄邀他陪自己步行到中心區的一家診療所去一次,因為他有事要吩咐。他們就順著黑人居住區的小街走去。天色逐漸朦朧,但是過去一到這個時刻就很吵鬧的城市,現在卻變得出奇的安靜,從餘輝未盡的天際傳來的幾聲軍號聲,只能說明軍人們還作出像在執行任務的樣子。他倆沿著坡度很大的街道往下走,兩旁是阿拉伯式房屋的藍色、赭石色和紫色的牆頭。朗貝爾談著,情緒十分激動。他把妻子丟在巴黎,說真的,這也不是他的妻子,但同妻子沒有多大區別。封城開始後他曾給她打過一份電報。起初他認為事情長不了,他只想設法同她通信聯繫。他在奧蘭的同行們告訴他,他們對此無能為力;郵局把他拒之門外;省府一位女秘書對他的要求則嗤之以鼻。他最後只好去排了兩個鐘頭的長隊,獲准打了一份僅僅只有「一切均好,不久再會」幾個字的電報。 但是今天早晨起床時,他忽然想到畢竟他不能預計事態會持續多久,決定離開奧蘭。由於他是經人介紹過的(他的職業有這種便利),所以他能夠見到省府辦公室主任,他向主任說明原委:他與奧蘭市無關,沒有必要留在這裡,他是偶然來此的,因此按理應讓他離去,即使出去後要接受檢疫隔離也在所不惜。主任對他說他對此十分理解,但就是不能作例外處理。主任又說他將再研究一下,但總的說來情況是嚴重的,不能作出任何決定。 朗貝爾說:「但我畢竟是外地人。」 「這沒有疑問,但總而言之,還是希望這次疫病不要拖得太久。」 為了結束談話,他試圖安慰朗貝爾,提醒他能在奧蘭找到很好的報道資料,如果仔細考慮一下,任何事件都有可取的一面。朗貝爾只能聳聳肩膀。這時他們已走到市區的中心。 「真是糊塗話,醫生,您是明白的。我不是生來就是為著寫報道的。也許我是生來為著同一個女人一起過活的,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裡厄說,這種說法不管怎樣,看來還是合情合理的。 在中心區的大街上,見到的已不是平時的人群了。幾個行人急急忙忙地向遠處住所走去,沒有一個人面帶笑容。裡厄想,這是那天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的通報造成的。一般情況下,市民們本來在事後二十四小時就會恢復信心,但是在當天,人們對數字仍然記憶猶新。 朗貝爾突然說道:「這是因為她和我,我們相識不久,但十分投機。」 裡厄不說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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