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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道:「不,我的兒子,我是您的父親。只是您不能明白,因為您的心是糊塗的。我為您祈禱。」

  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好像我身上有什麼東西爆裂了似的,我扯著喉嚨大叫,我罵他,我叫他不要為我祈禱。我揪住他的長袍的領子,把我內心深處的話,喜怒交迸的強烈衝動,劈頭蓋臉地朝他發洩出來。他的神氣不是那樣地確信無疑嗎?然而,他的任何確信無疑,都抵不上一根女人的頭髮。他甚至連活著不活著都沒有把握,因為他活著就如同死了一樣。而我,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但是我對我自己有把握,對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對我的生命和那即將到來的死亡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麼一點兒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從前有理,我現在還有理,我永遠有理。我曾以某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過這件事,沒有做過那件事。我幹了某一件事而沒有幹另一件事。而以後呢?仿佛我一直等著的就是這一分鐘,就是這個我將被證明無罪的黎明。什麼都不重要,我很知道為什麼。他也知道為什麼。在我所度過的整個這段荒誕的生活裡,一種陰暗的氣息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從遙遠的未來向我撲來,這股氣息所過之處,使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生活並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實。他人的死,對母親的愛,與我何干?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的幸運的人卻都同他一樣自稱是我的兄弟,那麼,他所說的上帝,他們選擇的生活,他們選中的命運,又都與我何干?他懂,他懂嗎?大家都幸運,世上只有幸運的人。其他人也一樣,有一天也要被判死刑。被控殺人,只因在母親下葬時沒有哭而被處決,這有什麼關係呢?薩拉瑪諾的狗和他的老婆具有同樣的價值。那個自動機器般的小女人,馬松娶的巴黎女人,或者想跟我結婚的瑪麗,也都是有罪的。萊蒙是不是我的朋友,賽萊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麼關係?今天,瑪麗把嘴唇伸向一個新的默而索,又有什麼關係?他懂嗎?這個判了死刑的人,從我的未來的深處……我喊出了這一切,喊得喘不過氣來。但是已經有人把神甫從我的手裡搶出去,看守們威脅我。而他卻勸他們不要發火,默默地看了我一陣子。他的眼裡充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去,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平靜下來。我累極了,一下子撲到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滿天星斗照在我的臉上。田野上的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畔。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鹽的氣味,使我的兩鬢感到清涼。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這時,長夜將盡,汽笛叫了起來。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個從此和我無關痛癢的世界。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覺得我明白了為什麼她要在晚年又找了個「未婚夫」,為什麼她又玩起了「重新再來」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將盡的養老院周圍,夜晚如同一段令人傷感的時刻。媽媽已經離死亡那麼近了,該是感到了解脫,準備把一切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沒有權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是幸福的,我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麼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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