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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在審訊暫停的五分鐘裡,我的律師對我說一切都進行得再好不過,然後,他們聽了賽萊斯特的辯護,他是由被告方面傳來的。所謂被告,當然就是我了。賽萊斯特不時地朝我這邊望望,手裡擺弄著一頂巴拿馬草帽。他穿著一身新衣服,那是他有幾個星期天跟我一起去看賽馬時穿的。但是我現在認為他那時沒有戴硬領,因為他領口上只扣著一枚銅紐扣。他們問他我是不是他的顧客,他說:「是,但也是一個朋友。」問到他對我的看法,他說我是個男子漢。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誰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問他是否注意到我是個緘默孤僻的人,他只承認我不說廢話。檢察官問他我是不是按時付錢,他笑了,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他們又問他對我的罪行有什麼看法。這時,他把手放在欄杆上,看得出來他是有所準備的。他說:「依我看,這是件不幸的事。誰都知道不幸是什麼。這使你沒法抗拒。因此,依我看,這是件不幸的事。」他還要繼續說,但庭長說這很好,謝謝他。賽萊斯特有點兒愣了。但是他說他還有話。他們讓他說得簡短些。他又重複了一遍說這是件不幸的事。庭長說:「是啊,這是當然。我們在這兒就是為了判斷這一類的不幸。謝謝您。」仿佛他已盡其所能並表現了他的好意,他就朝我轉過身來。我覺得他的眼睛發亮,嘴唇哆嗦著。他好像是問我他還能做些什麼。我呢,我什麼也沒說,我沒有任何表示,但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擁抱一個男人。庭長又一次請他離開辯護席。賽萊斯特這才回到旁聽席上去。在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待在那裡,身子稍稍前傾,兩肘支在膝頭上,手裡拿著草帽,聽著大家說話。瑪麗進來了。她帶著帽子,還是那麼美。但是我喜歡她披散著頭髮。從我坐的地方,我可以感覺到她輕盈的乳房,看得出她的下嘴唇總是有點兒發腫。她好像很緊張。一上來,人家就問她從什麼時起和我認識。她說是從她在我們公司做事的時候起。庭長想知道她和我是什麼關係。她說她是我的朋友。在回答另一個問題時,她說她的確要和我結婚。檢察官翻了翻一卷材料,突然問她是什麼時候和我發生關係的。她說了個日子。檢察官以一種漠不關心的神氣指出,那似乎是媽媽死後的第二天。然後,他又頗含譏諷地說他不想強調一種微妙的處境,他很理解瑪麗的顧慮,但是(說到這裡,他的口氣強硬了),他的職責使他不能不越過通常的禮儀。因此,他要求瑪麗講一講我碰見她的那一天的情況。瑪麗不願意說,但在檢察官的堅持下,她講了我們游泳,看電影,然後回到我那裡去。檢察官說,根據瑪麗在預審中所提供的情況,他查閱了那一天的電影片目。他要瑪麗自己說那一天放的是什麼電影。她的聲音都變了,說那是一部費南代爾的片子。她說完,大廳裡鴉雀無聲。這時,檢察官站起來,神情非常莊重,伸出手指著我,用一種我認為的確是很激動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陪審員先生們,這個人在他母親死去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開始搞不正當的關係,就去看滑稽影片開懷大笑。至於別的,我就用不著多說了。」他坐下了,大廳裡還是一片寂靜。忽然,瑪麗大哭起來,說情況不是這樣,還有別的,剛才的話不是她心裡想的,是人家逼她說的,她很瞭解我,我沒做過任何壞事。但是執達吏在庭長的示意下把她拖了出去。審訊繼續。

  緊接著是馬松說話,人們都不怎麼聽了,他說我是個正經人,他「甚至還要說,是個老實人」。至於薩拉瑪諾,就更沒有人聽了。他說我對他的狗很好。當問到關於我母親和我的時候,他說我跟媽媽無話可說,所以我才把媽媽送進養老院。他說:「應該理解呀,應該理解呀。』可是似乎沒有一個人理解。他被帶了出去。

  輪到萊蒙了,他是最後一個證人。萊蒙朝我點點頭,立刻說道我是無罪的。但是,庭長說法庭要的不是判斷而是證據。他要他先等著提問,然後再回答。他們要他明確他和被害人的關係。萊蒙趁此機會說被害人恨的是他,因為他羞辱了他姐姐。但庭長問他被害人是否就沒有理由恨我。萊蒙說我到海灘上去完全是出於偶然。檢察官問他作為悲劇的根源的那封信怎麼會是我寫的。萊蒙說那是出於偶然。檢察官反駁說偶然在這宗案子裡對人的良心所產生的壞作用已經不少了。他想知道,當萊蒙羞辱他的情婦時,我沒有干涉,這是不是出於偶然;我到警察局去作證,是不是出於偶然;我在作證時說的話純粹是獻殷勤,是不是也出於偶然。最後,他問萊蒙靠什麼生活,萊蒙說是「倉庫管理員」。檢察官朝著陪審員們說道,眾所周知,證人幹的是烏龜的行當。我是他的同謀和朋友。這是一個最下流的無恥事件,由於加進了一個道德上的魔鬼而變得更加嚴重。萊蒙要聲辯,我的律師也提出抗議5但是人家要他們讓檢察官說完。他說:「我的話不多了。他是您的朋友嗎?」他問萊蒙。萊蒙說:「是,他是我的朋友。」檢察官又向我提出同一個問題,我看了看萊蒙,他也正看著我。我說:「是。」檢察官於是轉向陪審團,說道:「還是這個人,他在母親死後的第二天就去幹最荒淫無恥的勾當,為了了結一樁卑鄙的桃色事件就去隨隨便便地殺人廣

  他坐下了。我的律師已經按捺不住,只見他舉起胳膊,法衣的袖子都落了下來,露出了裡面漿得雪白的襯衫,大聲嚷道:「說來說去,他被控埋了母親還是被控殺了人?」聽眾一陣大笑。但檢察官又站了起來,披了披法衣,說道需要有這位可敬的辯護人那樣的聰明才智才能不感到在這兩件事之間有一種深刻的、感人的、本質的關係。他用力地喊道:「是的,我控告這個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這句話似乎在聽眾裡產生了很大的效果。我的律師聳了聳肩,擦了擦額上的汗水。但他本人似乎也受到了震動,我明白我的事情不妙了。

  審訊結束。走出法院登上車子的時候,一刹那間,我又聞到了夏日傍晚的氣息,看到了夏日傍晚的色彩。在這走動著的,昏暗的囚室裡,我仿佛從疲倦的深淵裡聽到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的,某個我有時感到滿意的時刻種種熟悉的聲音。在已經輕鬆的空氣中飄散著賣報人的吆喝聲,滯留在街頭公園裡的鳥雀的叫聲,賣夾心麵包的小販的喊叫聲,電車在城裡高處轉彎時的呻吟聲,港口上方黑夜降臨前空中的嘈雜聲,這一切又在我心中畫出了一條我在入獄前非常熟悉的,在城裡隨意亂跑時的路線。是的,這是很久以前我感到滿意的那個時刻。那時候,等待我的總是輕鬆的、連夢也不作的睡眠。然而,有些事情已經起了變化,因為我又回到了牢房,等待著第二天。仿佛畫在夏日天空中的熟悉的道路既能通向牢房,也能通向安靜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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