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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二部

  01

  我被捕之後,很快就被審訊了好幾次。但訊問的都是身份之類,時間不長。第一次是在警察局,我的案子似乎誰都不感興趣。八天之後,一位預審推事倒是好奇地看了看我。不過開始時,他也只是問問姓名、住址、職業、出生年月和地點。然後,他想知道我是否找了律師。我說沒有,還問他是不是一定要有一個。「為什麼這樣問呢?」他說。我回答說我認為我的案子很簡單。他微笑著說:「這是一種看法。不過,法律就是法律。如果您不找律師的話,我們將為您指定一個臨時的。」我覺得法律還管這等小事,真是方便得很。我對他說了我的這一看法。他表示贊同,說法律制訂得很好。

  開始,我沒有認真對待他。他是在一間掛著窗簾的房子裡接待我的,他的桌子上只有一盞燈,照亮了他讓我坐的那把椅子,而他自己卻坐在黑暗中。我已經在書裡讀過類似的描寫了,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一場遊戲。談話之後,我看清他了,我看到一個五官清秀的人,深藍的眼睛,身材高大,長長的灰色小鬍子,一頭幾乎全白的頭髮。我認為他是通情達理的,總之,是和藹可親的,雖然有時一種不由自主的抽搐扯動了他的嘴。出去的時候,我甚至想伸出手來跟他握手,幸虧我及時地想起來我殺過一個人。

  第二天,一位律師到監獄裡來看我。他又矮又胖,相當年輕,頭髮梳得服服帖帖。儘管天熱(我穿著背心),他卻穿著一身深色衣服,硬領子,系著一條很怪的領帶,上面有黑色和白色的粗大條紋。他把夾在胳膊下的皮包放在我的桌上,自我作了介紹,對我說他研究了我的材料。我的案子不好辦,但是如果我信任他,勝訴是沒有疑問的。我向他表示感謝,他說:「咱們言歸正傳吧。」

  他在我的床上坐下,對我說,他們已經瞭解了我的私生活。他們知道了我媽媽最近死在養老院裡。他們到馬朗戈去做過調查。預審推事們知道了我在媽媽下葬的那天「表現得麻木不仁。」我的律師對我說:「您知道,我有點不好意思問您這些事。但這很重要。假使我無言以對的話,這將成為起訴的一條重要的根據。」他要我幫助他。他問我那一天是否感到難過,這個問題使我十分驚訝,我覺得要是我提這個問題的話,我會很為難的。不過,我回答他說我有點失去了回想的習慣,我很難向他提供情況。毫無疑問,我很愛媽媽,但是這不說明任何問題。所有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過他們所愛的人死去。說到這兒,律師打斷了我,顯得激動不安。他要我保證不在庭上說這句話,也不在預審法官那兒說。不過,我對他說我有一種天性,就是肉體上的需要常常使我的感情混亂。安葬媽媽的那天,我很疲倦,也很困,我根本沒體會到那天的事的意義。我能夠肯定地說的,就是我更希望媽媽不死。但是我的律師沒有顯出高興的樣子。他對我說:「這還不夠。」

  他想了想。他問我他是否可以說那一天我是控制住了我天生的感情。我對他說:「不能,因為這是假話。」他以一種很怪的方式望瞭望我,仿佛我使他感到有些厭惡似的。他幾乎是不懷好意地說,無論如何,養老院的院長和工作人員將會出庭作證,這將會使我「大吃其虧」。我請他注意這件事和我的案子沒有關係,他只是說,明顯的是,我和法院從來沒有關係。

  他很生氣地走了。我真想叫住他,向他解釋說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不是為了得到更好的辯護,而是,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得到合乎人性的辯護。特別是我看到我使他很不痛快。他不理解我,他有點怨恨我。我想對他說,我和大家一樣,絕對地和大家一樣。可是,這一切實際上並沒有多大用處,而且我也懶得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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