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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到了遠處,我們改作仰遊。我的臉朝著天,一層薄薄的水幕漫過,流進嘴裡,就像帶走了一片陽光。我們看見馬松遊回海灘,躺下曬太陽。遠遠地望去,他真是一個龐然大物。瑪麗想和我一起遊。我遊到她後面,抱住她的腰,她在前面用胳膊劃水,我在後面用腳打水。嘩嘩的打水聲一直跟著我們,直到我覺得累了。於是,我放開瑪麗,往回游了,我恢復了正常的姿勢,呼吸也自如了。在海灘上,我趴在馬松身邊,把臉貼在沙子上。我跟他說「真舒服」,他同意。不一會兒,瑪麗也來了。我翻過身子,看著她走過來。她渾身是水,頭髮甩在後面。她緊挨著我躺下,她身上的熱氣,太陽的熱氣,烤得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瑪麗推了推我,說馬松已經回去了,該吃午飯了。我立刻站起來,因為我餓了,可是瑪麗跟我說一早上我還沒吻過她呢。這是真的,不過我真想吻她。「到水裡去,」她說。我們跑起來,迎著一片細浪撲進水裡。我們劃了幾下,瑪麗貼在我身上。我覺得她的腿夾著我的腿,我感到一陣衝動。

  我們回來時,馬松已經在喊我們了。我說我很餓,他立刻對他妻子說他喜歡我。麵包很好,我狼吞虎嚥地把我那份魚吃光。接著上來的還有肉和炸土豆。我們吃著,沒有人說話。馬松老喝酒,還不斷地給我倒。上咖啡的時候,我的頭已經昏沉沉的了。我抽了很多煙。馬松、萊蒙和我,我們三個計劃八月份在海灘過,費用大家出。瑪麗忽然說道:「你們知道幾點了嗎?才十一點半呀。」我們都很驚訝,可是馬松說飯就是吃得早,這也很自然,肚子餓的時候,就是吃午飯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竟使得瑪麗笑起來。我認為她有點兒喝多了。馬松問我願意不願意跟他一起去海灘上走走。「我老婆午飯後總要睡午覺。我嘛,我不喜歡這個。我得走走。我總跟她說這對健康有好處。不過,這是她的權利。」瑪麗說她要留下幫助馬松太太刷盤子。那個小巴黎女人說要幹這些事,得把男人趕出去。我們三個人走了。

  太陽幾乎是直射在沙上,海面上閃著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海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從建在高地邊上、俯瞰著大海的木屋中,傳來了杯盤刀叉的聲音。石頭的熱氣從地面反上來,熱得人喘不過氣來。開始,萊蒙和馬松談起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我這才知道他們認識已經很久了,甚至還一塊兒住過一陣。我們朝海水走去,沿海邊走著。有時候,海浪漫上來,打濕了我們的布鞋。我什麼也不想,因為我沒戴帽子,太陽曬得我昏昏欲睡。

  這時,萊蒙跟馬松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但就在這時,我看見在海灘盡頭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有兩個穿藍色司爐工裝的阿拉伯人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看了看萊蒙,他說:「就是他。」我們繼續走著。馬松問他們怎麼會跟到這兒來。我想他們大概看見我們上了公共汽車,手裡還拿著去海灘的提包,不過我什麼也沒說。

  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離我們已經近得多了。我們沒有改換步伐,但萊蒙說了:「如果要打架,你,馬松,你對付第二個。我嘛,我來收拾我那個傢伙。你,默而索,如果再來一個,就是你的。」我說:「好。」馬松把手放進口袋。我覺得曬得發熱的沙子現在都燒紅了。我們邁著均勻的步子沖阿拉伯人走去。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當距離只有幾步遠的時候,阿拉伯人站住了。馬松和我,我們放慢了步子。萊蒙直奔他那個傢伙。我沒聽清楚他跟他說了句什麼,只見那人擺出一副不買帳的樣子。萊蒙上去就是一拳,同時招呼一聲馬松。馬松沖向給他指定的那一個,奮力砸了兩拳,把那人打進水裡,臉朝下,好幾秒鐘沒有動,頭周圍咕嚕咕嚕冒上一片水泡,隨即破了。這時,萊蒙也在打,那個阿拉伯人滿臉是血。萊蒙轉身對我說:「看著他的手要掏什麼。」我朝他喊:「小心,他有刀!」可是,萊蒙的胳膊已給劃開了,嘴上也挨了一刀。

  馬松縱身向前一跳。那個阿拉伯人已從水裡爬起來,站到了拿刀的那人身後。我們不敢動了。他們慢慢後退,不住地盯著我們,用刀逼住我們。當他們看到已退到相當遠的時候,就飛快地跑了。我們待在太陽底下動不得,萊蒙用手摁住滴著血的胳膊。

  馬松說有一位來這兒過星期天的大夫,住在高地上。萊蒙想馬上就去。但他一說話,嘴裡就有血泡冒出來。我們扶著他,儘快地回到木屋。萊蒙說他只傷了點皮肉,可以到醫生那裡去。馬松陪他去了,我留下把發生的事情講給兩個女人聽。馬松太太哭了,瑪麗臉色發白。我呢,給她們講這件事讓我心煩。最後,我不說話了,望著大海抽起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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