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芥川龍之介 > 戲作三昧 | 上頁 下頁
十五


  當天晚上。

  馬琴在圓形紙罩座燈暗淡的光線下,繼續寫著《八犬傳》的稿子。他寫作時,家裡的人都不進這間書房。靜悄悄的屋子裡,燈心吸油的聲音,和蟋蟀聲融會在一起,懶洋洋地訴說著漫長的夜晚有多麼寂寥。

  剛剛提筆的時候,他腦子裡閃爍著微光般的東西。隨著十行、二十行地寫下去,那個光逐漸亮起來。馬琴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這是什麼,就小心翼翼地運筆。靈感跟火毫無二致,不懂得籠火,即使點燃了,也會立即熄滅的……

  馬琴抑制著動輒就要奔騰向前的筆,屢次三番悄悄地告誡自己道:「別著急,要儘量考慮得深刻一些。」剛才的星星之火,已經在腦子裡形成一股比河水還流得快的思潮。它越流越湍急,不容分說地把他推向前。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聽不見蟋蟀聲了。座燈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筆勢在,紙上一瀉而下。他以與神明比高低的態度,幾乎是豁出命地繼續寫著。

  頭腦中的潮水,猶如奔騰在天空上的銀河,不知從什麼地方滾滾湧出。來勢之猛,使他覺得害怕。他擔心萬一自己的肉體承受不住可怎麼辦。於是他緊緊攥著筆,屢次三番地提醒自己道:「竭力寫吧。錯過這個時機,說不定就寫不出來了。」

  但是恰似朦朦朧朧的光的那道潮流,不但絲毫不曾減緩速度,反而令人眼花繚亂地奔騰著,把一切都淹沒了,洶湧澎湃地向他沖過來。他終於徹底給俘虜了,他忘記了一切,對著潮流的方向揮著筆,其勢如暴風驟雨。

  這時,映現在他那帝王般的眼裡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愛憎之情。他的情緒再也不會為褒貶所左右了,這裡只有不可思議的喜悅。要麼就是令人陶醉的悲壯的激情。不懂得這種激情的人,又怎麼能體會戲作三昧的心境呢?又怎麼能理解戲作家的莊嚴的靈魂呢?看哪,「人生」滌蕩了它的全部殘渣,宛如一塊嶄新的礦石,不是璀璨地閃爍在作者眼前嗎?

  這當兒,阿百、阿路婆媳倆,正在飯廳裡面對面坐在燈旁,繼續做針線活。大概已經把太郎打發睡了。坐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身子骨看起來挺單薄的宗伯,一直在忙著搓丸藥。

  不久,阿百把針放在擦了油的頭髮上蹭了蹭,用不滿意的腔調喃喃地說:「爹還沒睡嗎?」

  阿路眼睛仍盯著針腳,回答道:「一定又埋頭寫作呢。」

  「這個人真沒辦法。又拿不了多少錢。」

  阿百這麼說著,看了看兒子和媳婦。宗伯裝作沒聽見,一聲不響。阿路也默默地繼續縫著。不論是這裡還是在書房,都一樣能聽到秋蟲唧唧。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