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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鶩(3)


  「可是朵拉為什麼找不到哩?」

  幸而這時候托爾斯泰夫人向兩位老人做著笑臉,從中和解,說明天叫孩子們再找吧,現在先回家去。屠格涅夫馬上表示同意。

  「那就這樣,到明天就明白了。」

  「對啦,到明天就明白了。」

  托爾斯泰還有點不大甘心,也故意這麼重複了一句,背過屠格涅夫,向林子外面走去了……

  屠格涅夫回到寢室裡;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了。剩下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坐在椅上,茫然向周圍眺望。

  這寢室是托爾斯泰平日使用的書房。大書架、龕座中的半身像、三四個照片鏡框。裝在牆上的公鹿頭——這些東西映在燭光中,形成暗淡而冷凝的空氣,包圍在他的四周。可是剩下了獨自一人,對今晚的屠格涅夫來說,卻感到特別的輕鬆。

  ——回到寢室以前,他和主人一家團坐在茶几邊,作夜間的閒談,他儘量裝成談笑風生的樣子。可那時的托爾斯泰,還是臉色陰沉地不大開口,把屠格涅夫搞得非常尷尬,只好故意不注意主人的沉默,和一家老小談些風趣的話。

  每當屠格涅夫說得有趣的時候,別的人都高興地笑起來,特別是孩子們,見他模仿漢堡動物園大象的叫聲和巴黎青年男子動作的姿態,更笑得格外熱鬧。可是一家人越是熱鬧,屠格涅夫的心裡也越是感到彆扭。

  「你知道最近出了有希望的新作家麼?」

  話題轉到法國文學時,這位感到彆彆扭扭的社交家,終於忍不住,故意用輕鬆的口氣對托爾斯泰提問了。

  「不知道,什麼新作家?」

  「德·莫泊桑——基·特·莫泊桑,這至少是一位有無比觀察力的作家。在我提包裡,恰巧有一本他的短篇集《La Maison Tellier》①,你有工夫可以看一看。」

  ① 《戴黎艾一家》。

  「德·莫泊桑?」

  托爾斯泰狐疑地向客人瞥了一眼,也沒說要不要看。屠格涅夫記起自己小時候,被年長的壞孩子欺侮的事——覺得那時正是這樣的滋味。

  「新作家,這裡也出了一位特異的人物呢!」

  托爾斯泰夫人發現了他的窘態,馬上談起一位來訪的怪客——約在一月前的一個傍晚,來過一位服裝落拓的青年人,提出要見這家的主人。只好請他進來。他一見先生的面,開口便說:「請您先給我一杯伏特加,加上一碟青魚尾巴。」這已經叫人覺得怪僻,後來知道這位怪青年,還是一位多少已有點名氣的新作家,那更叫人嚇了一跳。

  「這人名叫加爾詢。」

  屠格涅夫聽了這名字,覺得可以把托爾斯泰拉進談話的圈子裡來了。因為托爾斯泰那麼沉默,除了越來越不高興以外,另一個原因,也因屠格涅夫曾向他介紹過加爾詢的作品。

  「加爾詢嗎?——他的小說寫得不壞。你後來還讀過他什麼作品嗎?」

  「是不壞。」

  托爾斯泰仍舊冷冷淡淡地,隨口回答了一聲。

  屠格涅夫好容易站起身來,搖搖白髮的腦袋,在書房裡走了起來。桌子上的燭火,在他走動的時候,把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發出忽大忽小的變化。他默默地把兩手反結在身後,沒精打采的眼睛,始終望著那張空床。

  在屠格涅夫的心目中,歷歷如新地回憶起自己和托爾斯泰二十多年的友誼。經過長期流浪,回到彼得堡他的老家來投宿的軍官時代的托爾斯泰,——在涅克拉索夫的一個客廳裡,傲然地看著他,將喬治·桑攻擊得忘了一切的托爾斯泰——在斯巴斯科艾森林裡,同他一起散步,突然停下來讚歎夏雲的奇峰,寫《三個輕騎兵》時代的托爾斯泰——最後,在弗特家裡,兩個人大吵大罵,掄起老拳打架時的托爾斯泰——從這些回憶中,可以看出托爾斯泰的倔脾氣,他壓根兒見不到別人的真實,認為人都是虛偽的。這不但在別人的言行跟他矛盾時是這樣,即使同他一樣放浪成性的人,他對自身可以原諒的地方,就不肯原諒別人。他不能馬上相信別人同他一樣感到夏雲的美麗,他不喜歡喬治·桑,也由於懷疑她的真實。有一個時候,他差一點同屠格涅夫絕交了。這回屠格涅夫說打中了山鶩,他仍舊覺得是說謊……

  屠格涅夫打了一個哈欠,在龕座前停下腳來。龕中的大理石像,從遠遠的燭光中,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略夫的長兄尼古拉·托爾斯泰的胸像。尼古拉也是屠格涅夫的好友,自從成為故人,不覺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略夫如果有他老兄那樣一半的對人的熱情——屠格涅夫久久地向這狹暗的櫃內投射著寂寞的眼光,竟不覺得春天的長夜已漸漸深沉。

  第二天早晨,屠格涅夫很早就到這家人用作餐廳的樓上的客廳裡去。客廳牆上掛著托爾斯泰家上代祖先的幾幅肖像——托爾斯泰正坐在其中一幅肖像下的桌邊,看當天收到的郵件,除他之外,還不見一個孩子出來。

  兩位老人點頭打了招呼。

  屠格涅夫乘機瞧瞧他的臉色,只消他表示一點點好意,便準備立刻跟他和好。可是托爾斯泰還是悶沉沉的,說了兩三句話之後,仍舊看他的郵件。屠格涅夫沒有法子,只好拉過一把身邊的椅子,坐下來默默地看報紙。

  沉悶的客廳裡,除了短暫的茶炊的沸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看完了郵件,托爾斯泰不知想起什麼來,向屠格涅夫這樣問了一聲。

  「睡得很好。」

  屠格涅夫把報紙放下,等托爾斯泰再說別的話,可是主人提起銀環的茶杯,在茶炊裡倒茶,再也不開口了。

  這樣過了一會兒,屠格涅夫瞧著托爾斯泰沉悶的臉色,漸漸感到不快了,特別是今天早晨旁邊再無別人,更使他覺得不知怎樣才好。要是有托爾斯泰夫人在——他腦子裡這樣想了幾次,不知什麼原因,這時候還沒有人到客廳裡來。

  五分鐘、十分鐘,——屠格涅夫到底耐不住了,把報紙扔開,從椅子上慌張地站起來。

  這時候,客廳門外,突然傳來很多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從樓梯上爭先恐後地跑上來——馬上有人一把把門推開,五六個孩子,嘴裡嚷嚷著,跑進屋子裡來了。

  「爸爸,找到啦!」

  第一個是伊利亞,得意洋洋地舉起手裡的東西一晃。

  「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面孔很像她母親的泰齊亞娜,搶在弟弟之前,大聲地報告。

  「掉下來的時候,掛在白楊樹的枝條上了。」

  最後說明的,是年紀最長的塞爾蓋。

  托爾斯泰吃了一驚,掃望著孩子們的臉色。知道昨天的山鶩果然找到了,他的長滿大鬍子的臉上,忽然現出了笑容:

  「真的?掛在樹枝上啦?難怪狗沒有找到。」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跟孩子一起擠到屠格涅夫跟前,伸出了粗大的右手:

  「伊凡·塞爾蓋維支,這一下我可放心了。我可不是說謊的人,這鳥兒要是落到地上,朵拉是一定會找到的。」

  屠格涅夫有點不好意思地緊緊握住托爾斯泰的手。找到的是山鶩呢,還是《安娜·卡列尼娜》的作者——在這位《父與子》作者的頭腦裡,簡直有點迷糊了,他高興得幾乎掉下淚來:

  「我也不是說謊的人嘛,瞧瞧我這手腕,就是一槍打中了。槍聲一響,鳥兒便石頭似的滾下來了……」

  兩個老人你瞧我,我瞧你,不約而同地大聲哄笑了。

  一九二一年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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