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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藥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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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五品感到眾人的目光都蝟集在自己身上。一言之差,定然又要招來一通嘲弄。甚而覺得,回答什麼都照舊會受人戲耍。真是左右為難。這時,要不是對方聲音不大耐煩地說:「不願意,也不強求。」五品說不定會把空碗和利仁,一直比來比去,看個沒完。 聽見這話,慌不迭地答道: 「豈敢……不勝感謝。」 凡聽見倆人對話的人,一時都失聲笑了出來。「豈敢,不勝感謝。」——甚至還有人這樣學舌。在盛著黃橙綠桔的槲葉盤和高腳漆盤之上,眾多軟筒硬筒京式烏帽,便一齊隨著笑聲,如同波浪般搖晃起來。其中笑得最響,最為開心的,是利仁。 「那就改日有請尊駕。」說話之間,他蹙起眉頭來。是湧上來的笑聲和酒氣一起噎在喉嚨裡的緣故。「……不知意下如何?」 「不勝感謝。」 五品紅著臉,把方才的話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遍。不用說,這次又引起哄堂大笑。至於利仁本人,正是要叫五品再說一遍,才故意這樣叮問,所以,覺得比方才還可樂,就更笑得前仰後合。這個來自朔北的粗野漢子,生活裡只懂兩件事,一是豪飲,一是狂笑。 幸而談話的中心,不久即離開他倆。即便是打趣逗笑,只管注意這位紅鼻五品,也許會招別人不快。總之,話題一個接一個,直到酒菜即將告罄,一個見習侍衛講笑話,說有個人要騎馬,兩腳卻套在一隻皮護腿裡,才又引動一座人的興頭。可是,惟獨五品,渾然充耳不聞。想必山藥粥這三字,已佔據他的全部心思。哪怕面前擺著烤山雞,筷子都不去碰一碰。儘管杯裡有黑酒,嘴也不去沾一沾。自管兩手放在膝上,宛如大閨女相親,憨厚地紅著臉,連花白的兩鬢都紅了起來,始終盯著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瞪瞪地笑著…… 過了四五天,一個上午,有兩個騎馬人,沿著加茂川畔,徑朝粟田口,緩轡而行。其中一人,上穿深藍色獵衣,下著同色裙褲,佩了一把鑲金包銀的大刀,是個「須黑鬢美」的男子。另一人則在海昌藍的短褂上加了一件薄薄的綿衣,是個四十來歲的武士,看他那情景,無論是馬馬虎虎系著的腰帶,還是鼻孔裡沾滿鼻涕的紅鼻頭,渾身上下,無處不顯得寒酸破落。至於坐騎,兩人騎的倒都是駿馬,前面一匹是桃花馬,後面一匹是菊花青,三歲的牙口,神駿得連路上的小販和武士都要回頭張望。他們後面,還有倆人拼命緊跟在馬後,自然是持弓背矢的親隨和牽馬執鏡的馬夫。——這一行人,正是利仁和五品,無庸贅言。 雖說尚在隆冬,倒恰逢天氣晴和,沒有一絲風,白花花的河石間,清潺潺的溪水中,蓬草枯立,紋絲不動。臨河低垂的柳樹間,葉子落光的樹枝上,灑滿柔滑如飴的陽光,蹲在枝頭的鶺鴒鳥,尾巴動一動,影子都會鮮明地投射在街面上。一片暗綠的東山,上方露出圓陀陀的山頭,猶如霜打過的天鵝絨,想必是比睿山吧。鞍韉上的螺鈿在陽光下晶光閃亮,倆人不著一鞭地徑朝粟田口徐徐前進。 「您說,要帶在下出去,究竟去哪裡呢?」五品兩手生分地拉著韁繩問道。 「就在前面。並非閣下擔心的那麼遠。」 「這麼說,是粟田口那裡麼?」 「暫且先這樣想吧。」 今早,利仁來邀五品,說東山附近有處溫泉,想去一趟,倆人便出了門。紅鼻五品信以為真,恰值很久沒有洗澡,這一向身上刺癢難熬。剛剛美餐過山藥粥,再若洗個溫泉澡,真是天幸其便。這樣一盤算,便跨上利仁事先牽來的菊花青。不料,並轡來到此處,利仁的目的地,似乎不在這附近。現在,不知不覺已過了粟田口。 「原來不到粟田口啊?」 「不錯,再往前走一點,我說您呐。」 利仁面帶笑容,故意不看五品,靜靜地策馬而行。兩旁的人家漸漸稀少,此刻,冬日廣漠的田野上,只見覓食的烏鴉;山陰的殘雪,也隱隱地籠上一層青煙。雖然天晴日朗,但望著野漆樹的梢頭,尖楞楞地指向天空,都令人覺得刺眼,不禁生寒。 「那麼,是在山科一帶啦?」 「山科,這兒就是。還要往前哩。」 果然,說話之間已過了山科。何止如此。不大會兒工夫,關山也已掠在身後,終於晌午將過時,來到三井寺。三井寺內,有個僧人與利仁交情頗厚。倆人前去拜訪,叨擾了一頓午飯。飯後又騎馬趕路。一路上,較方才的來路,人煙更加稀少。尤其當年,盜賊四處橫行,世道甚不太平。——五品把個駝背愈發低低地弓了起來,仰視著利仁的面孔問道: 「還在前面吧?」 利仁不覺微微笑了起來。仿佛小孩子家,被人發現了惡作劇,沖著大人微笑的樣子。鼻尖上的皺紋,眼角旁的魚尾紋,像似在猶豫,要不要笑將出來。於是,忍不住這樣說道: 「其實呢,是要請閣下前往敦賀。」利仁一面笑著,一面舉鞭指向遙遠的天際。鞭子下,一片銀光閃爍,近江湖水正輝映著夕陽。 五品驚慌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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