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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要我告訴你嗎?」

  「當然。」

  「那好,我猜威洛比先生愛打獵。」

  瑪麗安吃了一驚,顯得十分狼狽,然而一見到他那副不露聲色的調皮相,她又忍不住笑了。沉默了一陣之後,她說:

  「哦!愛德華!你怎麼能這麼說?不過,我希望那個時候會來到……我想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對此我並不懷疑,」愛德華回答說,對瑪麗安的誠摯和熱情大為驚訝。他本來只是想根據威洛比先生和瑪麗安之間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關係,來開個玩笑,以便讓大夥開開心,否則他是不會冒昧提起這件事的。

  第十九章

  愛德華在巴頓鄉舍逗留了一個星期。達什伍德太太情真意切地挽留他多住幾天。怎奈他好像一心想做苦行僧似的,偏偏在與朋友們相處得最愉快的時候,執意要走。最後兩三天,他的情緒雖說依然時高時低,卻有很大改觀——他越來越喜愛這幢房子及其環境——每當提起要離開總要歎息一聲——聲稱他的時間完全是空閒著的——甚至懷疑走後不知到何處去——但他還是要走。從來沒有哪個星期過得這麼快——他簡直不敢相信已經過去了。他反反復複地這麼說著,也還說了其他一些話,表明他感情上起了變化,先前的行動都是虛假的。他在諾蘭莊園並不感到愉快,他討厭住在城裡,但是他這一走,不是去諾蘭莊園,就要去倫敦。他無比珍惜她們的一片好心,他的最大幸福就是同她們呆在一起。然而,一周過去他還是要走,儘管她們和他本人都不希望他走,儘管他沒有任何時間限制。

  埃麗諾把他這些令人驚訝的行動完全歸咎于他的母親。使她感到慶倖的是,他能有這樣一位母親,她的脾性她不甚瞭解,愛德華一有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可以到她那裡找藉口。不過,雖然她失望、苦惱,有時還為他待自己反復無常而生氣,但是一般說來,她對他的行為總是坦率地加以開脫,寬宏大量地為之辯解。想當初,她母親勸說她對威洛比採取同樣的態度時,可就費勁多了。愛德華的情緒低落、不夠坦率和反復無常,通常被歸因於他的不能獨立自主,歸因於他深知費拉斯太太的脾氣和心機。他才住了這麼幾天就一味地堅持要走,其原因同樣在於他不能隨心所欲,在於他不得不順從他母親的意志。

  意願服從義務、子女服從父母的冤情古已有之,根深蒂固,實屬萬惡之源。她很想知道,這些苦難什麼時候能結束,這種對抗什麼時候能休止--費拉斯太太什麼時候能張望改邪歸正,她兒子什麼時候能得到自由和幸福。不過,這都是些癡心妄想,為了安慰自己,她不得不轉而重新相信愛德華對她一片鍾情,回想起他在巴頓逗留期間,在神色和言談上對她流露出來的任何一點愛幕之情,特別是他時時刻刻戴在手指上的那件信物,更加使她洋洋得意。

  最後一個早晨,大家在一起吃早飯的時候,達什伍德太太說:「愛德華,我覺得,你若是有個職業幹幹,給你的計劃和行動增添點興味,那樣你就會成為一個更加快樂的人兒。的確,這會給你的朋友們帶來某些不便--你將不可能把很多時間花在他們身上。不過」(微笑地說)「這一點起碼對你會大有裨益--就是你離開他們時能知道往哪裡去。」

  「說實在的,」愛德華回答說,「我在這個問題上考慮了好久。我沒有必要的事務纏身,沒有什麼職業可以從事,也不能使我獲得一點自立,這無論在過去、現在或將來,永遠是我的一大不幸。遺憾的是,我自已的挑剔和朋友們的挑剔,使我落到現在這個樣子,變成一個遊手好閒、不能自立的人。我們在選擇職業上從來達不成一致意見。我總是喜愛牧師這個職務,現在仍然如此。可是我家裡的人覺得那不合時尚。他們建議我參加陸軍,可那又太衣冠楚楚了,非我所能。做律師被認為是很體面的職業。不少年輕人在法學協會裡設有辦公室,經常在上流社會抛頭露面,乘著十分時鬢的雙輕輕便馬車在城裡兜來兜去。但是我不想做律師,即使像我家裡的人主張的那樣不求深入地研究一下法律,我也不願意。至於海軍,倒挺時髦,可是當這事第一次提到議事日程上時,我已經年齡太大。最後,因為沒有必要讓我非找個職業不可,因為我身上穿不穿紅制服都會同樣神氣,同樣奢華,於是,整個來說,無所事事便被斷定為最有利、最體面。一般說來,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並不真想忙忙碌碌的,朋友們都勸我什麼事情也別幹,我豈能拒不接受?於是我被送進牛津大學,從此便真正無所事事了。」

  「我想,這就會帶來一個後果,」達什伍德太太說,「既然遊手好閒並沒有促進你的幸福,你要培養你的兒子和盧米拉的兒子一樣,從事許多工作、許多職業和許多行業。」

  「我將培養他們,」他帶著一本正經的口氣說道,「儘量不像我——感情上、行動上、身份上,一切都不像我。」

  「得啦,得啦,愛德華,這只不過是你目前意氣消沉的流露。你心情抑鬱,以為凡是和你不一樣的人一定都很幸福。可是你別忘記,有時候與朋友離別的痛苦誰都感覺得到,不管他們的教養和地位如何。你要看到自己的幸福。你只需要有耐心——或者說得動聽一些,把它稱之為希望。你渴望獨立,你母親總有一天會成全你的。這是她的義務,現在是,將來還是。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把不讓你憂鬱不樂地虛度青春視為她的幸福。幾個月的工夫會帶來多大的變化啊!」

  「依我看,」愛德華回答,「再過多少個月也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好處。」

  他的這沮種喪心情雖然難以向達什伍德太太言傳,卻在接踵而來的分別之際,給她們大家帶來了更多的痛苦。特別是給埃麗諾留下的痛苦,需要付出很大努力,花費很長時間,才能加以克服。不過,她決心克制住這預感情,在愛德華走後不要顯得比其他人更難過,因此她沒有採取瑪麗安在同樣情況下採取的審慎辦法:一個人悶聲不響、無所事事地呆著,結果搞得越來越傷心。她們的目標不同,方法各異,但都同樣達到了各自的目的。

  愛德華一走,埃麗諾便坐到畫桌前,整天忙個不停,既不主動,提起他的名字,也不有意避而不提,對於家裡的日常事務幾乎像以前一樣關心。如果說她這樣做並未減少她的痛苦,至少沒有使痛苦無謂地增長起來,這就給母親和妹妹們免除了不少憂慮。

  瑪麗安覺得,就如同她自己的行為不見得錯到哪裡一樣,她姐姐的行為縱使與她的行為截然相反,也不見得值得稱讚。如何看待自我克制,她覺得是再容易不過的:若是感情強烈的話,這是不可能的;要是心情鎮定的話,也沒有什麼好稱道的。她不敢否認她姐姐的心情確實是鎮定的,雖然她羞於承認這一點。她自己感情之強烈,已表現得十分明顯,因為她仍然喜愛和尊重她那位姐姐,儘管這事有些惱人。

  埃麗諾雖然沒有把自己同家裡的人隔離開來,沒有執意避開她們獨自走出家門,也沒有徹夜不眠地冥思苦想,但她每天都有些閒暇思念一番愛德華,回顧一下他的一舉一動,而且在不同的時間,由於心境不同,採取的方式也不盡相同:有溫柔,有憐惜,有贊同,有責怪,有疑慮,真是應有盡有。也有不少時候,如果不是因為母親和妹妹們不在跟前,至少是因為她們在忙碌什麼要緊事,大夥兒不能交談,那麼孤獨的效果就要充分顯現出來。她的思想必然要自由馳騁,不過她也不會往別處想。這是如此富有情趣的一個問題,其過去和未來的情景總要浮現在她的眼前,引起她的注意,激起她的回想、遐想和幻想。

  愛德華離去不久的一天早晨,她正坐在畫桌前出神,不料來了客人,打斷了她的沉思。碰巧只她一個人在家,一聽到屋前綠茵庭院入口處的小門給關上了,便抬眼向窗口望去,看見一大夥人朝房門口走來。來客中有約翰爵士、米德爾頓夫人和詹甯斯太太;此外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她從未見過,她坐在窗口附近,約翰爵士一發覺她,便讓別人去敲門,他逕自穿過草坪,埃麗諾只好打開窗子同他說話。其實門口與窗口之間距離很近,站在一處說話另一處不可能聽不到。

  「喂,」爵士說,「我給你們帶來了兩位稀客。你喜歡他們嗎?」

  「噓!他們會聽見的。」

  「聽見也沒關係。只是帕爾默夫婦。我可以告訴你,夏洛特很漂亮。你從這裡看去,能看見她。」

  埃麗諾知道過一會兒就能看到她,便沒有貿然行事,請他原諒。

  「瑪麗安哪兒去了?是不是見我們來了溜走啦?我看見她的鋼琴還打開著。」

  「想必是在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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