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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有志者事竟成1(8)


  暮色中,巨帆把陰影投射在船身上,七個曬得黝黑的大鬍子圍坐在用雞籠改裝的餐桌旁,興高采烈地吃著晚餐。還有一個大鬍子站在船橋上,迎著夕陽,轉動著粗大的舵槳。羅盤指向正西,落日把最後一絲餘暉灑在前方的海面上,宛如孔雀開屏,瑰麗絢爛。我們乘坐的這只金色的天鵝,正追隨著這永恆的太陽,向前疾馳。右舷的上空,亮起了大熊座和北極星。它們是我們的好朋友,是我們這個小天地中的成員。自上次航行以來,我們就十分熟識了。

  夜風吹拂,清新宜人。我穿上長褲和毛衣。瑪達尼也穿上厚厚的摩洛哥長袍,戴著尖尖的頭巾,就像一個中世紀的僧侶。在浩瀚的夜空下,他跪於艙頂,俯下頭去做禮拜。他性格開朗、和藹友善,是一位難得的好旅伴。他代替了阿布杜拉,代表著非洲的有色人種。他不像阿布杜拉那樣膚色漆黑,但也是柏柏爾人中最黑的了。在啟航前三天,薩菲的海港上再也見不到阿布杜拉的身影,他是「太陽一號」船隊中唯一離隊的人,讓人抱憾。

  阿布杜拉作為難民離開查德已有一年的時間,在這期間,查德內戰愈演愈烈,一方是北部的伊斯蘭教徒,一方是由法國海外兵團支持的基督教黑人政府。他在這兒有一個妻子,那兒有一個老婆,但由於地域的阻礙,無法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這使他日益不安。他經常是這只手拿著一張相片,是三個漂亮的非洲兒童,攝于查德;那只手拿著一封電報,說他新娶的愛妻剛剛在開羅給他生了個女兒。如果阿布杜拉再次坐草船出海,誰來替他解決這些家務瑣事呢?再會,阿布杜拉,我們都會想念你的。在我們居住的旅館,阿布杜拉剛剛走出大門,瑪達尼就從旅館的接待處後面笑嘻嘻地走了出來,問我們是否能夠帶他出航。這家旅館不久前被薩菲一家大型的磷酸鹽工廠接管,瑪達尼被委任為旅館的總管。我們正需要一個純正的非洲人來接替阿布杜拉。於是,他就這樣被七個準備出海航行的房客帶走了。

  當時,我們認識瑪達尼才三天。可是我們過去誰也不認識小原啟。剛好我有一個瑞典朋友要去東京商討電視節目的交流問題,我便請他推薦一位身體健康、性情友善的日本攝影師。沒過多久,敦實矮小的小原啟就推開薩菲旅館的房門,背著攝影器材,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他是個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喜歡哼哼小曲,耍耍柔道,練就了一身好肌肉。我們問他有無航海經驗,他回答說,曾坐汽船在東京灣觀光旅行,後來,又去過南美的的的喀喀湖拍攝那些乘坐蘆葦船的印第安人。

  「你呢,瑪達尼?」諾曼急切地問道。

  「當我第一次從馬拉喀什(注:位於摩洛哥西南部)來到薩菲時,曾離開碼頭,去海上打魚。但因為暈船,只好又回到岸上。」

  「這一次又都是『旱鴨子』。」諾曼瞧著我,有些失望地說。

  「但他們肯定不會像水手那樣,把草船當做一般的木船,把重的東西全部放在受風的那一側。」我又想起去年的那場大禍,「明白自己對草船航海一無所知的人,反倒最穩當。一名經驗豐富的滑雪運動員很少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跳傘運動員,他們缺少靈活性。」

  最開始的兩天,這兩個初試身手的海員全都因暈船而倍感折磨。狹窄的草船顛簸搖晃,就像一隻在狂風巨浪中顛沛漂流的空瓶子。後來,佛祖和真主似乎聽到了他們虔誠的祈禱,把風平浪靜的天氣帶到海上,讓那些統計數據和氣象圖完全失去了效用。等到海風再起,這兩位來自日本和摩洛哥的代表就已經能夠適應了。像在「太陽一號」上一樣,我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曾有人膚色白皙,但如今已被曬成褐紫色,膚色本來就深的人則愈發黝黑,誰也不會去想什麼家譜、證書、會員卡或護照一類的事情。甲板前側的空地不多,後側的空間更少。船艙兩側只留下三英呎寬的過道。船艙矮得讓人直不起腰,要想舒展筋骨只有爬到艙頂上去。除了矮,它還很窄。躺在裡面翻身時,不是膝蓋壓上別人的肚子,就是胳膊肘碰到別人的眼睛。即使夜間艙內漆黑,桅索和船橋的吱嘎聲響成一片,也聽得出是誰在祈禱,誰在打鼾;誰的吃相如何,誰的玩笑幽默,彼此全都明明白白。只有聖地亞哥和喬治偶爾會找尤利討要安眠藥。別人都能睡得著。我們好像是在舉行一場不散的宴會。這裡無任何隱私可言,從早到晚,不分場合,我們全都形影不離。

  如果說,美國人和蘇聯人互不瞭解,現在有兩個人卻成了莫逆之交。如果說,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是天生的敵人,我們船上早該出現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局面。如果說,萬能的主只允許人們供奉一位神靈,在「太陽二號」上早就發生宗教戰爭了。我們分別來自八個不同的國家,各有各的語言。但日常用語只限於英語、意大利語和法語,偶爾也講阿拉伯語和西班牙語,只在夢中才講俄語、挪威語和日語。只要一有空閒,通常是在晚飯以後,就會有兩三個人坐在桅杆下,其餘的人則圍坐在雞籠餐桌旁,互相爭論,一起合唱或講些趣事。不去船艙,是因為那裡總有人在睡覺。我們也討論政治問題,但從不會拳腳相向。

  因為在這裡,允許自由爭論東西方問題,更沒有荷槍實彈的人在旁邊監視。要說武器,船上能派上用途的只有手叉、斧子和魚鉤。但我們只用它們來為大家服務,因為我們「同命相連」。和所有人一樣,我們也討論巴勒斯坦問題、非洲的部族爭端,以及美國對越南、蘇聯對捷克的干預。但誰也沒有勃然大怒,誰也不會聲嘶力竭,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意見都趨於一致。我們也探討了宗教問題,但誰也沒有感到受到了神譴。我們有天主教徒、科普特基督教徒、伊斯蘭教徒、佛教徒,也有無神論者、自由思想家和半基督教徒的猶太人,在我們小小的方舟上,居然容納了這麼多不同信仰的人。

  不過,反倒是一支失而復得的牙刷引起過一場爭論,當我們就它的歸屬問題進行討論時,聽到了好幾個人的咒駡和怒吼。看來,縱然相隔千山萬水,人類在人性深處還是極其相似的。鼻子底下的牙刷遠比千里之外的大炮具有威力。人與人之間千差萬別,但人類最本質的情感卻亙古不變。不管我們是否相互理解,但我們在同一條船上相依相偎,同呼吸,共命運。我們因為相同的理由而欣喜鼓舞,抑或惱怒憤慨。我們竭盡全力互相幫助,因為幫助別人就是幫助我們自己。一人操舵,別人都能安睡;一人做飯,別人都能飽餐;一人補帆拉纖,大家都能前進。我們必須保持最好的精神面貌,時刻準備著,一旦遭遇外來威脅,我們必定聯合起來,奮力加以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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