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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食人族河谷(7)


  來玻裡尼西亞之前,我所做的準備與大部分訓練都局限於生物學。我曾經努力研讀美國生物學家布朗(F.B.M.Brown)三大本有關馬克薩斯花卉的書籍。他表示,此地有兩種菠蘿:一種是體型較大、有經濟價值的菠蘿,被稱為「ananas」,是傳教士從夏威夷帶過來的;另一種是體型較小的土產菠蘿,共有六類,在歐洲人到達之前,曾經半野生地遍佈整個群島。純粹基於植物學的理由,布朗提出的結論是:在前歐洲時代,菠蘿被帶到馬克薩斯群島,這是一種遺傳學的證明,顯示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南美洲和這個群島有過接觸。

  我回到外界之後再閱讀布朗的主張,感到十分困惑。對我而言,對植物學和未來在海島上生活的興趣,曾經大於對古代人類航行路線的興趣。而此時,躺在法圖希瓦島被風掠過的山坡上,享受著島上野生菠蘿的獻禮,事情看起來不一樣了。

  我問:「老泰,雙面人曾經來到這上面種植菠蘿嗎?」

  老泰看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他說:「沒有!雙面人從來沒有爬上來!」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認為,人類學家在試圖追蹤已消失的各種航海路徑,找出跨海移民的路線時,植物學可提供決定性的證明。這個想法讓我注意到布朗的著作,他認為,原住民曾從南美洲引介其他可食用的根莖類植物與農作物,木瓜就是一例,這種源自美洲的純熱帶植物,對古秘魯的海岸地區居民而言相當重要。馬克薩斯群島共有兩種木瓜,被原住民稱為「vioahu」的木瓜比較大,也比較可口,是傳教士從夏威夷歐胡島帶過來的。而原生的木瓜則比較小,被稱為「vienata」,被認定是祖先從故居帶來的。「enata」意即「人類」,是馬克薩斯島民形容自己或同一種人時所使用的字眼。布朗的結論十分清楚:這種木瓜,是原住民另外從南美洲引入的。

  布朗還指出其他可利用的同類植物,例如甜番薯,一種我們在歐摩亞吃得很多且美味可口的根類植物。當年歐洲人抵達時,發現了這種甜番薯,在秘魯,這是最古老、最有文化價值的農作物,從複活節島到紐西蘭,都被人們當作主食。人類學家經過激烈的爭辯後也被迫承認,這種有著美洲原始名稱「kumara」的甜番薯,在前歐洲時代,曾被人從秘魯帶到玻裡尼西亞分佈甚廣的島嶼上。

  葫蘆瓠瓜,這種可以食用的「瓶子瓠瓜」,也曾經引起植物學家和人類學家的激烈爭辯。在玻裡尼西亞各島上,人們把它曬乾當成盛水容器。人類學家認為,這種瓜是在探險年代初期,由歐洲船隊從玻裡尼西亞帶到秘魯的。結束這場辯論的是考古學家。在玻裡尼西亞被曬乾當容器的葫蘆瓠瓜,也被當作魚網上的浮標——考古學家曾經在秘魯的沙漠海岸墓穴中挖掘出葫蘆,年代可回溯到耶穌誕生前三千年。如果是洪鮑特洋流把葫蘆瓠瓜從秘魯運到玻裡尼西亞,運達之前,可能就已被蛀蟲和鯊魚吃掉了!所以在歐洲人到達之前,它一定是靠著人類的幫忙才能橫渡太平洋。

  一百多年來,科學家也曾經討論過椰子樹的起源。對橫亙整個太平洋的島群來說,椰子樹是相當重要的植物。植物學家曾經發現,唯一有野生椰子的地方在哥倫比亞,而它相近的類屬在美洲被發現大約有三百種。從那裡,這種植物進入遼闊的太平洋,甚至傳到中美洲古巴而被哥倫布發現過。玻裡尼西亞人在這片海洋上傳播椰子樹,從一個島傳到另一個島,然而,只有馬克薩斯群島有關於椰子樹起源的傳說。曾有人告訴早期航海家波特船長(Captian Porter),椰子並非來自任何玻裡尼西亞的島嶼,而是從東方一個遙遠的島嶼帶過來的——不是用獨木舟,是用一種被稱為「paepae」的大船。波特一定認為,那是一艘用石頭雕成的船,因為對島民而言,「paepae」意指石造平臺。其實,這個字眼也是草船的意思。

  老泰和我帶著采拾的菠蘿,並肩從pavahina草地向下滑。中途我停了下來,看見一處草地上長滿了形狀像大漿果的紅西紅柿。這是裡芙最喜歡的果子,風味和外觀就像縮小的西紅柿,是來自南美洲的野生植物。這是另一種被布朗用來討論秘魯原住民航海家的植物:當歐洲人進入太平洋時,從複活節島到馬克薩斯群島,乃至於夏威夷,這種果子都曾經被發現過。我摘下幾顆果子,和菠蘿放在一起。此時我完全沒有想到,下一次再發現這種野生西紅柿的時間竟然是一九九〇年,地點是我在秘魯土庫美金字塔基座的新家。

  然而,當我把沉重的袋子交給裡芙時,我便知道,這種多汁的果子在我未來的生命中將產生重大的衝擊。我對越洋移民的興趣產生了大逆轉,從動物移轉到人類。人類的散佈似乎與被栽種的植物有關。我回到了自己的學術領域:遺傳學與生物學。人類在海洋兩岸可以創造出相似的工具,但是菠蘿一定要靠人類才得以散播。

  很明顯地,布朗在生物學的論證中,一直無法說服在夏威夷主教博物館(Bishop Museum)的人類學同僚。那些人可能都沒讀過他那三本關於馬克薩斯植物的著作。對他們而言,太平洋故事的結尾就是馬克薩斯群島和複活節島。而對人類學家來說,玻裡尼西亞和美洲之間,有一道難以想像的鴻溝,以原住民的輕木筏是不可能渡過的。布朗身為植物學家,必須接受那些人有關人類航海路線的觀點,但是他仍然很堅持自己的結論:「雖然,玻裡尼西亞移民的主流似乎由西方出發,方向剛好與當地花卉來源的方向相反,但是,毫無疑問,美洲大陸和馬克薩斯群島之間,一定曾經有過互動。」

  他的辯證,比他對人類學者的反駁更令我印象深刻。那未經證實的學術教條是:古秘魯人既沒有勇氣,也沒有船,可以離開他們所處的大陸海岸。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懷疑,玻裡尼西亞之謎,可能無法被任何專家解開,因為他們只會把頭埋進狹隘的洞裡。我們不需要只能針對自己的領域向下深深挖掘的分析家,我們需要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專家——在學術上能把不同領域可運用的信息加以整合,並提出綜述的通才。要把玻裡尼西亞歷史中未經記錄的印象加以重整,我們需要團隊合作,需要那種工作起來像科學偵探的學者,不會遺漏任何足跡或指紋。

  我覺得,大學應該開闢新學科,在現存的垂直學術分類中,再增加交叉的學科,讓人可以作橫向研究,就好像我所感覺到的——早期人類已經橫渡過那些「不可能橫渡」的海洋。

  我們爬上床時,我說:「裡芙,你還記得希瓦瓦的大石像,和南美洲的石像有多麼相像嗎?」我無法不再提這個主題。但裡芙已經快睡著了,只是模模糊糊地響應我。似乎只有隆隆的海浪聲給我正面的響應。

  我無法入睡,覺得時間好像不存在了,就像提基王和他的水手正站在海灣上,船帆滿漲,紅發和黑髮的男男女女在這卵石海灘登岸,正把一籃籃準備栽種的塊根類植物和水果搬上岸。

  我覺得那些好像是我來收的菠蘿和西紅柿。它們過去真的存在過。它們是真實的。

  我翻過身去,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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