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霍桑 > 紅字 | 上頁 下頁
六二


  於是,小珠兒——那個小精靈,那個直到那時人們還堅持認為是惡魔的後裔,就成了當年新大陸的最富有的繼承人。自然,這種景況引起了公眾評價的很實際的變化;如果母女倆留在當地,小珠兒在到達結婚年齡之後,很可能會把她那野性的血液,同那裡最虔誠的清教徒的血統結合起來。但是,醫生死後不久,紅字的佩戴者就消失了,而珠兒也跟她走了。多年之中,雖然不時有些模糊的傳聞跨過大洋——猶如一塊不成形的爛木頭漂到岸上,上面只有姓氏的第一個字母,但從未接到過有關她們的可靠消息。紅字的故事漸漸變成了傳說。然而,它的符咒的效力依舊,使那可憐的牧師死在上面的刑台和海絲特·白蘭居住過的海邊茅屋都令人望面生畏。一天下午,有些孩子正在那茅屋的近旁玩耍,他們忽然看見一個身穿灰袍的高個子女人走進了屋門;那些年來,屋門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次;不知是那女人開了鎖,還是那腐朽了的木頭和鐵頁在她手裡散落了,或是她象影子一般穿過這重重障礙。反正她是進了屋。

  她在門限處停下了腳步,還側轉了身體,或許,隻身一人走進以往過著提心吊膽生活、如今已經面貌全非的家,連她都受不了那種陰森淒涼的勁頭。但她只遲疑了片刻,不過人們還是來得及看到她胸前的紅字。

  海絲特·白蘭又回來了,又揀起了久已拋棄的恥辱!可是小珠兒在哪裡呢?如果她還活著,如今應該是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了。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有得到十足確切的消息,那個小精靈般的孩於是不是早已過早地埋進了少女的墳墓,還是她那狂野而多彩的本性已經被軟化和馴服,從而得以享受一個女人的溫雅的幸福。不過,從海絲特後半世的生活來看,有跡象表明,這位佩戴紅字的幽居者是居住在另一片國度裡的某個人熱愛和關懷的對象。寄來的信件上印有紋章,不過那是英格蘭家系上所沒有記載的。在那間茅屋裡,有一些奢侈的享受品,這些東西海絲特是從來不屑一用的,但這些東西只有富人才能買得起,只有對她充滿感情的人才會想得到。還有一些小玩藝兒,一些小小的飾物,以及一些表示持續的懷念的精美的紀念品,想必是一顆愛心衝動之財,用一雙纖手製作的。有一次,人們看到海絲特在刺繡一件嬰兒的袍服,那種華美的樣式和奢侈的色彩,如果有哪個嬰兒穿在身上在我們這晦暗的居民區中招搖,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

  總而言之,當年的那些愛講閒話的人相信,一個世紀後對此作過調查的海關督察普先生相信,而最近接替他職務的一個人益發忠實地相信,珠兒不但活在世上,而且結了婚,生活很幸福,一直惦記著她母親,要是她孤淒的母親能夠給接到她家裡,她將無比高興。

  但對海絲特·白蘭來說,住在新英格蘭這裡,比起珠兒建立了家園的陌生的異鄉,生活更加真實。這裡有過她的罪孽,這裡有過她的悲傷,這裡也還會有她的懺悔。因此,她回來了,並且又戴上了使我們講述了這篇如此陰暗故事的象徵,此舉完全出於她自己的自由意志,因為連那冷酷時代的最嚴厲的官員也不會強迫她了。從那以後,那紅字就再也沒離開過她的胸前。但是隨著那構成海絲特生活的含辛茹苦、自我獻身和對他人的體貼入微的歲月的流逝,那紅字不再是引起世人嘲笑和毒罵的恥辱烙印,卻變成了一種引人哀傷,令人望面生畏又起敬的標誌。而由於海絲特·白蘭毫無自私的目的,她的生活既非為自己謀私利又非貪圖個人的歡愉,人們就把她視為飽經憂患的人,帶著他們的所有的哀傷和困惑,來尋求她的忠告。尤其是婦女們,因為她們會不斷經受感情的考驗:受傷害、被濫用、遭委屈、被玩弄、入歧途、有罪過,或是因為不受重視和未被追求而無所寄託的心靈的憂鬱的負擔,而來到海絲特的茅屋,詢問她們為什麼這麼淒苦,要如何才能得到解脫!海絲特則盡其所能安慰和指點她們。她還用她自己的堅定信仰使她們確信,到了更光明的時期,世界就會為此而成熟,也就是到了天國自己的時間,就會揭示一個新的真理,以便在雙方幸福的更可靠的基礎上建立起男女之間的全部關係。海絲特年輕時也曾虛妄地幻想過,她本人或許就是命定的女先知,但從那以後,她早已承認了:任何上界的神秘真理的使命是不可能委託給一個為罪孽所玷污、為恥辱所壓倒或者甚至為終生的憂愁而沉悶的女人的。將來宣示真理的天使和聖徒必定是一個女性,但應是一個高尚、純潔和美麗的女性;尤其應是一個其聰慧並非來自憂傷而是來自飄渺的喜悅的女性;而且還應是一個通過成功地到達這一目的的真實生活的考驗顯示出神聖的愛將如何使我們幸福的女性!

  海絲特·白蘭就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垂下雙眸瞅著那紅字。又經過許多許多年之後,在一座下陷的老墳附近,又挖了一座新墳,地點就是後來在一旁建起王家教堂的那塊墓地。這座新墳靠近那座下陷的老墳,但中間留著一處空地,仿佛兩位長眠者的骨殖無權相混。然而兩座墳卻共用一塊墓碑。周圍全是刻著家族紋章的碑石;而在這一方簡陋的石板上——好奇的探索者仍會看見,卻不明所以了——有著類似盾形紋章的刻痕。上面所刻的銘文,是一個專司宗譜紋章的官員的詞句,可以充當我們現在結束的這個傳說的箴言和簡短描述;這傳說實在陰慘,只有一點比陰影還要幽暗的永恆的光斑稍稍給人一點寬慰:

  「一片墨黑的土地,一個血紅的A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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