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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那發育器官本身就是一種圓潤的天賦;對一個聽講人來說,哪怕全然不懂牧師佈道的語言,仍然可以隨著那聲腔的抑揚頓挫而心往神馳。那聲音如同一切音樂一般,傳達著熱情與悲搶,傳達著高昂或溫柔的激動,不管你在何地受的教育,聽起來內心都會感到親切熟悉。那聲音雖因穿過教堂的重重牆壁而顯得低沉,但海絲特·白蘭聽得十分專注,產生了息息相通的共鳴,那佈道對她有著一種與其難以分辨的詞句全然無關的完整的含義。這些話如果所得分明些,或許只是一種粗俗的媒介,反倒影響了其精神意義。如今她聆聽著那低低的音調,猶如大風緩吹,逐漸平患一般;然後,她又隨著那步步上升的甜美和力量飛騰,直到那音量似乎用敬畏和莊嚴的宏體氛圍將她包裹起來。然而,儘管那聲音有時變得很威嚴,但其中始終有一種娓娓動聽的本色。那聽起來時而如低語,時面如高叫的忽低忽高地表達出來的極度痛苦和受難的人生,觸動著每個人心扉的感受!那低沉而悲愴的旋律時時成為你所能聽到的全部聲音,隱約地在淒涼的沉默之中哀歎。但是甚至當牧師的聲音變得高亢而威嚴,當他的聲音不可遏止地直沖雲霄,當他的聲音達到了最為寬厚有力的音量,以致要充斥整個教堂,甚至要破壁而出,彌漫到戶外的空氣之中的時候,如果一個聽講人洗耳恭聽,他仍然會由此而得以清晰地分辨出同樣的痛苦的呼號。那是什麼呢?那是一顆人心的哀怨,悲痛地或許是負疚地向人類的偉大胸懷訴說著深藏的秘密,不管是罪孽還是悲傷;它無時無刻不在通過每一個音素祈求著同情或諒解,而且從來都不是徒勞無益的!牧師正是靠了這種深邃而持續的低沉語調而獲得了恰到好處的力量。在整個這段時間,海絲特都如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刑台腳下。如果不是牧師的聲音把她吸引在那裡的話,就必然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磁力讓她離不開這塊她經受了恥辱生活第一個小時的地方。她內心有一種感覺,雖說難於明晰地表現為一種思想,但卻沉重地區在她心頭,那就是,她的全部生活軌道,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和這地方密不可分,似乎是由這一點才把她的生活連成一體。

  與此同時,小珠兒早已離開了她母親的身邊,隨心所欲地在市場裡到處玩耍。她以自己的閃爍不定的光輝,使憂鬱的人群歡快起來,就像是一隻長著光彩奪目的羽毛的鳥兒跳來跳去,在幽暗的時簇中時隱時現,把一棵樹的枝枝葉葉全都照亮了。她行蹤飄忽,時常會作出突然而意外的動作。這表明了她那永不止歇的精神活力,而今天,由於受到她母親不平靜的心情的撥弄和挑動,她那足尖舞跳得益發不知疲倦。珠兒只要看到有什麼激勵她的永遠活躍的好奇心,就會飛到那兒,只要她願意,我們可以說,她會把那個人或物當作自己的財產一般抓到手裡;而絕不因此而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行動。那些看著她的清教徒們,只見到那小小的軀體發射著難以言狀的美麗和古怪的魅力,並且隨著她的動作而閃著光芒,他們即使笑容滿面,依然不得不把這孩子說成是妖魔的後裔。她跑去緊盯著野蠻的印第安人的面孔;那人便意識到一種比他自己還要狂野的天性。然後,她出於天生的放肆,但仍然帶著特有的冷漠,又飛進了那夥水手中間,這些黑臉膛的漢子猶如陸地上的印第安人一樣,是海上的野蠻人,他們驚羨地瞅著殊兒,似乎她是變成小姑娘模樣的海水的泡沫,被賦予了海中發光生物的靈魂,於夜晚在船下閃爍。

  這些水手當中有一個人就是同海絲特·白蘭談過話的那位船長,他被珠兒的容貌深深吸引,試圖把一雙手放在她頭上,並月·打算親親她。但他發現要想碰到她簡直象抓住空中飛鳴而過的鳥兒一樣根本不可能,於是就從他的帽子上取下纏在上邊的金鏈,扔給了那孩子。珠兒立刻用巧妙的手法把金鏈繞在頸上和腰間,使人看上去覺得那金鏈本來就是她的一部分,難以想像她怎麼能夠沒有它。

  「你媽媽就是那邊那個戴紅字的女人嗎?」那船長說。「你替我給她捎個口信好嗎?」

  「要是那口信討我喜歡,我就捎,」珠兒回答說。

  「那就告訴她,」他接著說,「我又跟那個黑臉、駝背的老醫生談了,他保證要帶他的朋友,也就是你媽媽認識的那位先生,隨他上船。所以嘛,你媽媽除去她和你,就不必操別的心了。你把這話告訴她好嗎,你這小妖精?」

  「西賓斯太太說,我爸爸是『空中王子』!」殊兒帶著調皮的微笑大聲說。「要是你叫我這麼難聽的名字,我就跟他告你的狀,他就會用暴風雨追你的船!」

  孩子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線穿過市場,回到她母親身邊,把船長的話轉告給她。海絲特那種堅強、鎮定、持久不變的精神,在終於看到那不可避免的命運的陰森面目之後,幾乎垮了;就在牧師和她自己掙出悲慘的迷宮,眼前似乎有一條通路向他們敞開的時候,這副帶著無情微笑的陰森面孔卻出現在他們通路的中間。

  船長的這一通知將她投入了可怕的困惑之中,折磨得她心煩意亂,可這時她還要面對另一個考驗。市場上有許多從附近鄉下來的人,他們時常聽人談起紅字,而且由於數以百計的虛構和誇張的謠傳,紅字對他們已經駭人聽聞,但他們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這夥人在看膩了諸色開心事之後,此時已粗魯無禮地圍在海絲特·白蘭的身邊。然而,他們儘管毫無顧忌地擠過來,卻只停在數步之遙的圈子以外。他們就這樣站在那個距離處,被那神秘的符號所激起的反感離心力釘佐了。那幫水手們也注意到了人群擁到了一處,並且弄明白了紅字的涵義,便也湊近來,把讓太陽曬得黑黑的亡命徒的面孔伸進了圈子。連那些印第安人都受到了白人的好奇心的無聲的影響,也眯起他們那蛇一般的黑眼睛,把目光穿過人群,斜腕著海絲特的胸前;他們或許以為佩戴這個光彩動人的絲繡徽記的人准是她那一夥人中德高望重的人士。最後,鎮上的居民們(他們自己對這個陳舊的題目的興趣,由於看到了別人的反應,也無精打采地恢復了)也慢吞吞地挪到這一角落,用他們那冰冷而慣見的目光凝視著海絲特·白蘭的熟悉的恥辱標記,這或許比別人對她折磨尤甚。海絲特看見並認出了七年前等著她走出獄門的那夥人的同一副女監督式的面孔;其中只缺少一人,就是她們當中最年輕又是唯一有同情心的姑娘,海絲特後來給她做了葬服。就在她即將甩掉那灼人的字母之前的最後時刻,它居然莫名其妙地成為更令人矚目和激動的中心,因而也使她自從第一天佩戴它以來,此時最為痛苦地感到它在燙燒著她的胸膜。

  就在海絲特站在那恥辱的魔圈中,似乎被對她作出的狡詐而殘忍的判決永遠釘住了的時候,那位令人讚美的牧師正在從那神聖的祭壇上俯視他的聽眾,他們最內在的精神已經完全被他攫住了。那位教堂中神聖的牧師!那位市場中佩戴紅字的女人!誰能夠竟然大不敬列猜想出,他倆身上會有著同樣的灼熱的恥辱烙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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