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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珠兒剛才對她母親的請求無動於衷,此時對母親的嚇唬也毫不驚惶;卻突然大發脾氣,做出激烈的姿態,把她小小的身軀弄得七扭八歪。她一邊這樣狂暴地扭動著,一邊厲聲尖叫,震得四下的樹木一起迴響;因此,雖說她只是獨自一人毫無道理地大發小孩脾氣,卻像是有一群不露面的人在同情地繪她助威。此時在小溪中又一次看到殊兒溫怒的身影:頭戴花冠,腰纏花帶,腳下使勁地跺著,身子狂暴地扭著,同時那小小的食指也始終指著海絲特的胸口!

  「我明白這孩子是怎麼回事了,」海絲特對牧師低聲說著,由於強按心中的憂煩而變得面色蒼白。「孩子們對於每日在眼前司空見慣的東西容不得有絲毫改變。珠兒是看不見我不離身地佩戴的東西了!」

  「我懇求你了,」牧師回答說,「如果你有什麼辦法能讓這孩子安靜下來,趕緊拿出來吧!除去象西賓斯太太那樣的老妖婆發瘋式的憤怒,」他強笑著補充說,「再沒有比看到這孩子發脾氣更讓人不情願的了。在年幼、美麗的珠兒身上,和那滿臉皺紋的老妖婆一樣,准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要是你愛我,就讓她安靜下來吧!」

  海絲特又轉向珠兒,這時她臉上泛起紅潮,故意斜睨了牧師一眼,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紅潮就褪成死一般的蒼白了。

  「珠兒,」她傷心地說,「往你腳下瞧!就在那兒!——在你跟前!——在小溪的這邊岸上!」

  那孩子的目光轉向指給她看的地方;紅字就躺在那裡,緊靠著岸邊,金絲刺繡還在溪中反著光。

  「把它揀回來!」海絲特說。

  「你過來拾吧!」珠兒回答道。

  「哪有這樣的孩子!」海絲特回頭對牧師評論著。「噢,我有好多她的事要告訴你呢!不過,的的確確,她對這可恨的標記的看法是沒錯的。我還得再忍受一下這折磨人的玩藝兒,——也就是幾天吧,——到那時我們就已經離開這塊地方,再回頭看看,就只是一塊我們曾經夢想過的土地了。這片森林還藏不住它!但汪洋大海可以從我手裡把它取走,並且永遠把它吞沒!」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走到小溪邊上,把紅字揀起來,重新釘到胸前。僅僅片刻之前,海絲特還滿懷希望地談到要把紅字沉進深深的海底,但當她從命運之神的手中重新接過這死一般的象徵時,就感到一種難以避免的陰沉籠罩著她。她已經把它拋進了無限的空間!——她曾經吸進了一小時的自由空氣!——可現在那紅色的悲慘又重新在老地方閃閃發光了!事情從來如此,一種邪惡的行為不管有否這種表徵,從來都帶有這種厄運的品性。接著,海絲特挽起她濃密的發綹,用帽子罩了起來。似乎在這令人哀傷的字母中有一種枯萎的符咒,她的美麗,她那女性的豐滿和溫暖,都象落日般地離去了;一抹灰濛濛的陰影似是落在了她身上。

  這一陰鬱的變化完成之後,她向珠兒伸出了手。

  「現在你認識你媽媽了吧,孩子?」她壓著聲音責問說。「現在你媽媽又戴上了她的恥辱,——她又悲傷了,你願意走過河來,認她了吧?」

  「是啊;現在我願意過去了!」孩子回答著,跳過小溪,抱住了海絲特。「現在你才真是我媽媽了!而我也是你的小珠兒了!」珠兒以一種她不常有的溫柔勁,往下拽著她母親的頭,親了她母親的額頭和雙頰。可是,似乎有一種必要推動著這孩子,在她偶然給人的某種安慰中溶進一陣極度的苦惱,接著,珠兒抬起她的嘴唇,也把那紅字親吻了一下。

  「這可不好!」海絲特說。「你對我表示出一點點愛的時候,卻要嘲弄我!」

  「牧師幹嘛坐在那兒?」珠兒問。

  「他等著歡迎你呢,」她母親回答。「你過來,懇求他的祝福吧!他愛你,我的小珠兒,而且也愛你媽媽。難道你不肯愛他嗎?來啊!他可想問候你呢!」

  「他愛我們嗎?」珠兒說著,目光中流露出明察秋毫的聰慧,抬起眼睛瞅著她母親的面孔。「他會跟我們手拉著手一起回去——我們三個人一起進鎮子去嗎?」

  「這會兒還不成,我的乖孩子,」海絲特回答說。「但是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會跟我們手拉手地一起走的。我們會有我們的一個家和壁爐;你呢,將要坐在他的膝頭;而他會教給你許多事情,會親親熱熱地愛你。你也會愛他的;不是嗎?」

  「那他還會用手捂著心口嗎?」珠兒探詢著。

  「傻孩子,這算什麼問題啊!」她母親驚訝地大聲說。「過來請腦祝福吧!」

  但是,不知是出於一切受寵的小孩子那種似乎是本能的對危險的對手的妒嫉,還是她那種異想天開的天性又發作了出來,珠兒不肯對牧師表示絲毫好感。只是在她母親連拉帶拽之後,才總算把她領到了他跟前,可她還是往後墜著,臉上還做著怪樣,表示她的不情願;從她還是嬰兒時期起,她就會做出各色各樣的怪模樣,把她那活潑的面容變成一系列的不同表情,每一種表情中都帶有一種新的惡作劇。牧師給弄得既難過又尷尬,但他想,一次親吻或許可以起到一種奇異的效果,讓孩子能把他看得親近些,抱著這樣的希望,他彎腰向前,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珠兒立刻掙脫她母親拉著她的手,跑到小溪邊上,貓下身子,洗起她的額頭,直到那不受歡迎的親吻完全給洗淨,散進潺潺流逝的溪水之中。然後她便遠遠地呆在一邊,默默地望著海絲特和牧師;此時,兩個大人正在一起談著,根據他們很快要去實現的新目標和新處境,做出種種安排。

  這次命運恢關的會見此時已接近尾聲。那小小的山谷將被遺棄在幽暗和古老的樹木中間,孤獨而寂寞地聆聽著那些樹木的眾多舌頭長時間地悄聲議論著在這裡發生過的不為人知的事情。而這條憂鬱的小溪也將在它那已經過於沉重的小小心靈中再加上另一個神秘的故事,它將繼續潺潺向前,悄聲低語,其音調比起先前的多少世紀絕不會有半點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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