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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好快啊,真是迅速得出奇呢!珠兒已經長到不滿足于母親臉上常掛著的微笑和嘴裡嘮叨的閒言碎語,能夠與社會交往的年紀了!若是海絲特·白蘭能夠在別的孩子高聲叫嚷的童聲中,聽到珠兒那鶯啼燕囀般的清脆嗓音,能夠從一群嬉戲的兒童的喧嘩之中辨明她自己的寶貝兒的腔調·她該有多麼幸福啊!但這是絕不可能的。珠兒生來便是那嬰孩天地的棄兒。她是一個邪惡的小妖精,是罪孽的標誌和產物,無極臍身於受洗的嬰孩之列。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孩子仿佛有一種理解自己孤獨處境的本能;懂得自己周圍有一條命中註定不可逾越的鴻溝;簡言之,她知道自己與其他孩子迥然不同的特殊地位。自從海絲特出獄以來,她從來都帶著珠兒出現在人們面前。她在鎮上四處走動,珠兒也始終都在她身邊;起初是她懷中的嬰兒,後來又成了她的小夥伴,滿把握著她的一根食指,得蹦蹦跳跳地用三四步才趕上海絲特的一步。珠兒看到過這塊殖民地上的小孩子們,在路邊的草地上或是在自家門前,做著請教徒童規所允許的種種怪裡怪氣的遊戲:有時裝作一起去教堂,或是拷問教友派的教徒,或是玩同印第安人打仗和剝頭皮的把戲,或是模仿巫術的怪樣互相嚇唬。珠兒在一勞瞅著,注視著,但從來沒打算和他們結識。如果這時和勉說話,她也不會咬聲。如果孩子們有時圍起她來,她就發起小脾氣,變得非常兇狠,她會抄起石于向他們扔去,同時發出連續的尖聲怪叫,跟巫婆用沒入能懂的咒語喊叫極其相似,嚇得她母親渾身直抖。

  事實上,這夥小清教徒們是世上最不容人的,他們早就在這對母女身上模模糊糊地看出點名堂,覺得她們不像是人世間的人,古裡古怪地與眾不同;於是便從心裡蔑視她們,嘴裡時常不乾不淨地詛咒她們。珠兒覺察出這種情緒,便以一個孩子心胸中所能激起的最刻毒的仇恨反唇相譏,這種大發脾氣對她母親頗有價值,甚至是一種慰藉,因為在這種氣氛中,她至少表現出一種顯而易見的真誠,替代了那種刺痛她母親的一陣陣的任性發作。然而,海絲特吃驚地從中又辨出了曾存在她自己身上的那種邪惡的陰影的反射。這一切仇恨和熱情,都是珠兒理所當然地從海絲特心中承襲下來的。母女二人一起被摒棄在人間社會之外,在珠兒降生之前折磨著海絲特·白蘭、在孩子出生後隨母性的溫柔而漸漸平息下去的那些不安定成分,似乎都植根于珠兒的天性之中了。

  珠兒在家中,並不想在母親茅屋的裡裡外外結識很多各種各樣的夥伴。她那永不停歇的創造精神會進發出生命的魔力,並同豐萬種物體交流,猶如一個火炬可以點燃一切。那些最不值一玩的東西——一根棍子、一塊破布、一朵小花——都是珠兒巫術的玩偶,而且無需經過任何外部變化,便可以在她內心世界的舞臺上的任何戲劇中,派上想像中的用場。她用自己一人的童音扮作想像中的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角色相互交談。在風中哼哼唧唧或是發出其它憂鬱呻吟的蒼勁肅穆的松樹,無需變形,就可充當清教徒的長者,面園中最醜陋的雜草便權充他們的子孫,珠兒會毫不留情地將這些「兒童」踩倒,再連根拔起。真是絕妙之極!她開動腦筋幻化出來的備色各樣的形體,雖然缺乏連續性,但確實活脫跳躍,始終充滿超越自然的活力——這種活力很快便消沉下去,仿佛在生命之潮的急劇而熱烈的進發之中衰竭了,繼之而來的又是另一種有狂野精力的形象。這和北極光的變幻不定極其相似。然而,單從一個正在成長著的頭腦喜歡想像和活潑好動來說,珠兒比起其他聰慧的兒童並沒有什麼明顯的長處,只不過是由於缺乏玩伴,她同自己創造出來的幻想中的人群更加接近而己。她的獨特之處在於她對自己心靈和頭腦中幻化出來的所有的人都懷著敵對情緒。她從來沒有創造過一個朋友,卻總像是在大面積地播種龍牙,從而收穫到一支敵軍,她便與之廝殺。看到孩子還這麼年幼,居然對一個同自己作對的世界有如此堅定的認識,而且猛烈地訓練自己的實力,以便在肯定會有的爭鬥中確保自己獲勝,是多麼讓人心酸得難以形容啊!而當一個母親在內心中體會到這一切都是由她才引起的,又是多麼深切地哀傷啊!

  希臘種話中說,腓尼基王子卡德馬斯殺一龍後種其齒,遂長出一支軍隊,相互征戰,最後餘下五人,與卡德馬斯建立底比斯國。

  海絲特·白蘭眼望著珠兒,常常把手裡的活計放到膝上,由於強忍不下的痛苦而哭出聲來,那淚淚湧出的聲音,半似說話,半似鳴咽:「噢,天上的聖父啊——如果您還是我的聖父的話——我帶到這人世上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生命啊!」珠兒呢,在一旁聽到了這迸射而出的語言,或是通過某種更微妙的渠道感受到了那痛苦的悸動,便會把她那美麗動人的小臉轉向她母親,露著精靈般聰慧的笑容,然後繼續玩起她的遊戲。

  這孩子的舉止上還有一個特點也要說一說。她降生以來所注意到的頭一件事情是——什麼呢?不是母親的微笑——別的孩子會學著用自己的小嘴淺淺一笑來呼應,事後會記憶模糊,以致熱烈地爭論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笑。珠兒意識到的第一個目標絕不是母親的微笑!似乎是——我們要不要說出來呢?是海絲特胸前的紅字!一天,當她母親腦身在搖籃上的時候,嬰兒的眼睛被那字母四周繡著的金錢的閃光吸引住了;接著便伸出小手朝那字母抓去,臉上還帶著確定無疑的笑容,閃出果斷的光彩,使她的表情象個大得多的孩子。當時,海絲特·白蘭喘著粗氣,緊緊抓住那致命的標記,本能地試圖把它扯下來;珠兒那小手這莫測的一觸,紛她帶來了多麼無窮無盡的熬煎啊。此時,小珠幾以為她母親那痛苦的動作只不過是在和她逗著玩,便盯著母親的眼睛,微微一笑。從那時起,除非這孩子在睡覺,海絲特設有過片刻的安全感,也沒有過片刻的寧靜和由孩子帶來的歡樂。確實,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過去了,其間珠兒再沒有注視過一次紅字;之後,又會冷不丁地象瘁死地一抖似的看上一眼,而且臉上總要露出那特有的微笑,眼睛也總要帶著那古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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